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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我注意你好多天了,你總在這兒走來走去鬼鬼祟祟地東張西望,以為我沒發現嗎?」

  「我是問您,您有什麼權力問我?」

  那老人就又指指自己的紅袖章:「就憑這個問你!」

  F摸摸那紅袖章,說:「您在執行任務是嗎?那麼我告訴您,我的任務比您的重要一百倍。您的權力是這條紅袖章,我的職業卻讓我不能隨便暴露自己的身份,您懂了嗎?」

  那無辜的老人先是目瞪口呆,繼而面有愧疚之色:「這麼說,您是……」

  F不忍心折磨他了,說:「我們各自恪盡職守吧,別再問了。這件事,最好不要張揚。」

  當年,那可憐的老人,便在很長的一段日子裡,遠遠地向F醫生投來懷疑而又恐懼的目光。因為,F在與N分手前的最後一段日子裡,N的母親幾次將他拒之門外,讓他獨自在那白楊樹下苦苦地徘徊……

  N的母親:「你就不要再來了,不要再來找她了。」

  那個慈祥但是憔悴的母親:「走吧走吧,你們就別再折磨她了。我只剩了這一個女兒了。」

  你們,她是說的你們,不是你而是你們。

  那個歷盡坎坷的母親:「不不不,我懂,不用再說什麼了,我什麼都能理解。」飽經滄桑,備受艱辛的那個母親:「是的是的,很可能你父母的考慮是對的,何況我們也不願意影響你的前途。」

  這一回是我們,她不是說我,而是說我們。

  對此她做了一點補充:「我們,N還有我,我們並不想危害任何人的前途。」

  任何人,沒錯兒她是說的任何人。

  不容分辯,那個傲骨依舊的母親不容分辯:「好吧就這樣吧。」她的眼睛看著門外,示意那是你應該撤步的方向。「不不,不用再見,到此為止。」

  N的父親,一九五七年的右派,曾經是作家,一位知名的作家,一九五七年被定為極右分子開除了公職,後來像WR一樣不得不離開這個城市,比少年WR更早地遠離故鄉。我對他僅存一點兒依稀的印象:一個身材高大笑聲爽朗的男人,膂力過人。我記得在那座美麗得出乎意料的房子前面,在那個綠草如茵花木繁茂的院子裡,他兩臂左右平伸,兒時的F和N各攀其一臂。「好了嗎?」「好啦!」他便把兩個孩子掄起來,天轉地轉,陽光跳躍白雲飛走,直到N喊起來「放下我放下我,快放下我呀,啊媽媽——你看爸爸呀,我都暈啦」,然後N的白裙子像降落傘那樣展開,落地,在那男人爽朗的笑聲中男孩兒F和女孩兒N摟在一起,等待世界平穩下來。世界平穩下來了。世界平穩下來了,但那爽朗的笑聲沒有了,那個高大的身影不見了,N和母親搬離了那座美麗的房子……

  N的母親帶著N離開了那座美麗的房子,住到這片蕪雜零亂的樓區裡來。N的母親,臉和手日漸粗糙,但舉止依然斯文,神情依然莊重尊貴。N的母親,穿著依然整潔素雅不入時俗,依然在夜晚、在禮拜日彈響那架老式的鋼琴,彈奏她歷來喜歡的那些曲子。那鋼琴聲在這片蕪雜的樓群裡流開,一如既往,不孤不傲,不悲不戚,獨獨地更顯得悠長和容易被踩碎……

  那個堅強的母親:「好了好了,我們唯一的安慰就是我們沒有欺騙誰。她的父親是這樣,她和她的母親也是這樣!」那個正氣浩然的母親把門關上,把年輕的醫生拒之門外:「我們也從沒有打算欺騙誰,對對,尤其是愛情!」

  ……

  F像個被識破的騙子那樣退出來,像個被抓住又被釋放的小偷兒那樣,低著頭退出來,在這條小路上站了很久不知何去何從。那時,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就有一個老人,就是目前這個老人要不就是這個老人的父親,如此惟妙惟肖的眼神只能歸功於遺傳基因。那時的一排白楊樹都還細弱,暑假已經過去但蟬鳴尚未低落,此起彼伏叫得惶惶不可終日。那些日子,那些個漫長的分分秒秒,他不得不在這條小路上徘徊張望,等待N從家裡出來或從外面回來,等待她的出現好再跟她說幾句話,把晝思夜想的那些話都告訴她,把寫了而沒有發出的信都給她看。

  (至此,戲劇的發展有兩種方案。一種是N很快地出現,那樣F就可能不是現在的F,他就會瘋狂地傾訴、號啕、呐喊,熾烈的語言如果決堤氾濫就會激活他的另一種稟性把他鍛造成一個捨生忘死目空一切的戀人。當然還有一種方案。)

  日復一日乃至夜複一夜,他以他的全部勇敢在那個老人警惕的目光下踱來踱去等候著N,並且準備好了隨時迎候警察的盤問。但他沒能得逞,這戲劇採納了另一種方案。

  (另一種方案是:如果N出現得太晚,F的瘋狂就要耗散,在日復一日夜複一夜的等待中他那軟弱求全苟且偷安的稟性就又要占了上風,堤壩一旦不能沖決便要等到二十多年以後了,所有那些熾烈奔湧的話語都將倒灌回心中,只在夜夢裡發出些許殘斷的迴響,F就仍是今日之F。)

  人永遠不是命運的對手,N有一個多月沒回家。F忘了,那正是N大學畢業前的最後一個學期,當F夜以繼日在這條小路上徘徊的時候,N正在幾千裡外的西北高原上訪貧問苦,在黃土窯洞的油燈下籌備她的畢業論文。我想,N之所以選擇了那麼遠的實習地點,正是想借助空間的陌生來逃避時間的苦難。

  而現在,F呢,他又站在這條小路上,站在苦難的時間裡窺望那些熟悉的空間。

  窗口還是那個窗口,「人面不知何處去」。他從午後望到了黃昏,那窗口裡和那陽臺上唯有夕陽慢慢走過,唯有櫛風沐雨的一隻籮筐轉移著影子,冷清幽寂了無聲息,沒出現過任何人。如果出現了會怎樣呢?

  (喂喂,如果出現了會怎樣呢?冥冥之中的編導者問:如果N出現在陽臺上,會怎樣呢?陽臺的門開了,N走出來,倚在欄杆上看書,那會怎樣?陽臺的門開了,N走出來,深呼吸,做幾下體操,會怎樣?陽臺的門開了,N和一個陌生的男人走出來,晾衣服,那會怎樣呢?N走出來,和她的孩子,一起澆花一起說笑,這個塵世的角色F他又會怎樣呢?)

  那樣的話,我想,F醫生他肯定會躲進白楊的樹陰裡去,躲在白楊樹粗壯的樹幹後面去,遠遠地張望她們,或者仰臉凝視白楊樹的葉子和樓群間狹窄的天空。他對夢景的嗜好有著近乎受虐般的情結。他將遠遠地張望,或在天際裡察看他那形容全非了的往昔的戀人,以及與她相關的一切。按照我的理解,F絕不會立刻上樓去找她。回家的鳥兒收藏起夕陽,萬家燈火舒展開夜幕,如果我的理解不錯,F不會上樓去找她。對於重逢的形式,我們怕的不是殘忍我們怕的是平庸。F醫生必定只是默默地張望,不會揮手也不會召喚,他必定會像我所希望的那樣希望舊日的戀人:

  一、根本就沒注意到他。

  二、注意到了他,但是沒有認出他。

  三、認出了他但並不理睬他,轉身回去。

  四、她看見了他,忽然認出那是他,於是不管她正在幹什麼都立刻停下來,一動不動,笑容慢慢融化,凝望他,像他一樣,不招手,也不召喚,互相凝望,直至夜色深重誰也再看不見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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