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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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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沒有改造好的階級異己分子被送去農村,有些反動分子不甘心失敗而被打死了,有些「混蛋」妄圖報復因而也被打死了,有些老革命被發現原來是假的(原來是內奸、特務、叛徒)也被打死了,很多人被抓起來,有些人被打得受不了從樓上跳下去摔死了,那個八月裡死了很多人。那些血淋淋的場面我有幸沒有目睹。只是打死了這三個字像小學校裡的讀書聲那樣傳來,曾讓我心底一陣陣顫抖,十五歲的少年還說不清是為什麼顫抖,但留下了永不磨滅的陰冷和恐怖。很多年以後我才明白,是因為那三個字的結構未免太簡單了,那三個字的發音未免太平淡,那節奏未免太漫不經心了。人們上街買菜,碰見了,說誰誰給打死了,然後繼續排隊買菜,就這樣。親朋好友多日不見,見了,說某某某被打死了,或者跳了樓、臥了軌、喝了敵敵畏,就這樣。死了?死了。然後說些別的事,隨隨便便說些別的事。打死了,這三個字很簡單,說得平平淡淡。多年以後,我習慣了每天早晨一邊穿衣服一邊聽廣播,我聽見廣播中常常出現這三個字,在越南和柬埔寨、在阿富汗、在拉丁美洲、在中東、在所有進行著戰爭的地方,廣播員平平靜靜地報告說在那兒:「昨天,××遊擊隊打死了××政府軍××人。」或者:「前天夜間,××軍隊在與××組織的一次交火中,打死了對方××人。」聽起來就像是說打死了多少只老鼠和打死了多少多少只蒼蠅。小時候我還是個少先隊員的時候,我和我的小夥伴們每天就是這樣互相詢問的:「你又打死了幾隻?」「我打死了××只。」每個星期就是這樣向老師彙報的:「我們小隊本星期消滅了××只老鼠,打死了××只蒼蠅。」可那是「只」呀,多少多少只,聽起來要合情合理些,不是「人」。「打死了多少多少人」「多少多少人被消滅了」,好像那些人生來是為了被消滅的,除了麻煩各位把我們消滅之外我們再沒有什麼事好做,好像人都難免是這樣一種害蟲,以備在恰當的時候予以打死。當然,這些,十五歲的少年還想不到,那一陣顫抖很快就過去了。

  十五歲的詩人對那副對聯沒有再多的印象,他的出身不好也不壞。革命,最初正如他所盼望的那樣,詩意盎然。譬如說:大串聯。全國的大串聯。全國,幾乎所有的鐵路線上都運載著革命師生,日日夜夜風起雲湧,車站上和旅店裡住不下了就住到教室裡和車間裡,老太太們也都動員起來為串聯大軍做飯、縫被子,公路上到處都能看到串聯的隊伍,狂熱的青年們高舉著領袖像,唱著歌,意氣風發地行進,無論是晴空下還是風雨中,高舉著各式各樣「戰鬥隊」或者「戰鬥兵團」的旗幟行進,紅色的旗幟,和璀璨的年華,和廣闊且神奇的未來……那正是L夢寐以求的。詩人L、F醫生、女導演N、女教師O、T,甚至畫家Z,我們都曾為沒能趕上革命戰爭年代而遺憾,我們都相信,如果需要的話我們也能悲壯赴死,保衛紅色江山和無產者的天下,如果敵人是那般猖狂我們會大義凜然走向刑場。L從家裡拿了十元錢,給媽媽留了一句話,寫在紙條上用圖釘釘在門上:「媽媽,太棒了,我要去串聯啦!來不及當面告訴你了,我現在就得走了。這一次革命讓我趕上了,媽媽,我不會無所作為!」

  那年詩人十五歲,相信是離家去革命,像Z的叔叔當年那樣,像一輩輩歷史上的英雄那樣。我想,如果敵人給你用刑呢你怕不怕?L說我不怕,隨即L眼前出現了一群少女,對,他的戰友,她們為他流淚,也許她們會閉起眼睛,為他唱歌,喊著或者是心裡喊著他的名字……詩人說:我不怕。敵人用鞭子抽你,像電影裡那樣,幾個彪形大漢,鞭子都蘸了水,我說,那樣的話你怕嗎?L說我不怕。那些少女,那些漂亮、善良、柔弱的女人,女難友,隔著鐵窗向他投來深情的目光,對他寄予厚望,從他的寧死不屈中理解著愛情……L想我不怕,我什麼都不怕。他們要是,用燒紅了的烙鐵,烙你呢?吱吱的,有一股血肉被燒焦了的味呢?詩人說:「我,我想我可能……不過,他們為什麼不殺害我呢?」不,他們要你招供,要你變節、背叛,如果敵人用竹簽子紮你的手指呢?不斷地紮你的十個手指呢?L看看自己的手指……詩人沒有回答。

  詩人L不再想這些事。他那時多麼簡單,那種年齡,樂得想什麼就想什麼,想怎樣想就怎樣想,不願意想什麼就可以不想。

  他跑過河岸,跑過石橋和那家小油鹽店,他想問一問T去不去串聯,願不願意和他一起去?詩人L想像著和她在一起,一塊兒離開家鄉的情景,以及此後的境遇。在飛馳的列車上她就坐在他身邊,車窗外日落月出她仍然和他在一起,在異地他鄉,日日夜夜,在陌生的城市,偏僻的鄉間,在大江大河,海邊和海上,無邊無際的原野,大森林,走不盡的莽莽群山,她都和他在一起,在危險裡當然也在勝利裡,在理想和革命中,他和她在一起……但是她不在家。

  「她已經走了呀,」她家的阿姨說。

  「走了?走哪兒去了?」

  「去串聯了呀。」

  「什麼時候?她什麼時候走的?」

  「三天啦,對呀,三天了呀。」

  「啊,是嗎?」

  「你是誰呀?找她有什麼事呀?」

  「我……啊沒事。那她,她去了哪兒?」

  「那我可不知道呀。她還能去哪兒呀?總歸是中國呀,全中國……」

  不錯,全中國。詩人在車站的廣場上等車的當兒,翻開地圖,全中國,巴掌大的那麼一塊地方(比例尺是1∶40000000),L無心去想那七個零意味著什麼,詩人只是相信,少女T就在這裡,在這裡一定能夠找到她。但這裡一釐米等於四百公里,這裡有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

  這又是一個徵兆,一種密碼的透露。有一天,詩人的消息就將在這塊土地上到處流傳,時間一般連貫的詩人的欲望和痛苦,在這塊廣袤而古老的土地上到處流傳,隨時設想著和他的戀人不期而遇,驀然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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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次遠行中,一定發生了什麼不同尋常的事。絕不僅僅是他又長高了,那時他每個月都長高一釐米,他在隆隆震響的列車上度過了十六歲生日,不是這樣的事,絕不這麼簡單。那次革命大串聯回來,L的心情或者思緒,有了不為人注意但是明顯的變化,他一定遇到了什麼特別的事。他炫耀甚至帶幾分吹噓地講他在那幾個月中的經歷,演講、辯論、巧妙地駁倒對方啦、夜以繼日地刻印傳單啦、南方的芭蕉和竹林、草原上的馬群還有大西北的不毛之地、還有真正的戰鬥——武鬥和不幸成為俘虜,不過這沒什麼他們又如何如何機智地化險為夷……但滔滔不絕之際他會忽然沉默,心不在焉,心事重重,這是以前所沒有的;目光無比迷惘、惆悵,以前可是沒有過;目光垂下去呆呆地定在一點,很久很久仿佛其中又閃動起激情和興奮,但刹那間目光又散開了,像一隻受驚的鳥兒很久很久無處著落……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從詩人後來的消息中推測,他必是在那幾個月裡走出了童貞。那幾個月裡,某一猝不及防的時刻,他邁過了一道界線。

  誰呢?點破了他的童貞的那個女人,是誰呢?

  不知道。沒人知道。永遠無法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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