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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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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作之夜,N所以是女導演N,所以在我的印象中有了這一種職業,是因為在那個早來的夏天,傳說她忽發奇想,借來一部攝影機,請來一對青年演員,在人潮如湧的大街上,拍攝了三本膠片。她相信,無論過去還是將來,任何導演都不可能再現如此浩大壯觀的場面。女導演N所要拍攝的情節非常簡單,只是男女主人公在萬頭攢動的人群中憂心如焚地互相尋找。她給兩個演員的提示也很簡單:「第一,男女主人公正在初戀的狂熱之中。第二,他們不小心在這動盪的人群中互相丟失了。」演員問:「接下去呢?」N搖搖頭,說:「不知道。」「劇本在哪兒?」「沒有。沒有劇本,甚至連故事都還沒有。現在除了這對戀人在互相尋找,什麼都還來不及想。」「那你憑什麼相信,這情節,在你將來的故事裡一定用得上呢?」N說:「因為我相信不管什麼時候,我們可能丟失和我們真正要尋找的都是——愛情!」N說:「就是現在,我也敢說在我們視野所及的範圍裡,至少有幾千對戀人正在互相尋找,正在為愛情祈禱上蒼。」N站在一輛平板三輪車上,把定攝影機,對準那兩個青年演員,在人的海洋中緩緩行進,跟拍這一對焦灼地相互尋找著的戀人。一群記者追著她問:「你認為,你的這部片子什麼時候能夠公映呢?」N回答:「這不是問題。」記者問她:「你是否想過,你一定能把它拍完嗎?」N回答:「我早晚會把它拍完。」記者問:「如果那時這兩個演員已經不合適了呢?比如說,他們已經老了呢?」N思忖片刻,說:「對愛情來說,什麼年齡都合適。只要我那時還活著,我還是要把他們請來,我將拍攝兩個白髮蒼蒼的老人互相親吻著回憶往昔,互相親吻著,回憶他們幾十年中乃至一生一世歷盡艱辛的尋找。」人群中有個聲音問:「喂,女導演,光是親吻嗎?在您的愛情故事裡打不打算出現性場面呢?」人群中於是有些竊笑。女導演回答:「是的先生,您提醒了我,那動人的愛情當然需要有一個無遮無攔的美麗儀式,不可或缺!」笑聲於是淹沒在刹那的肅靜中,和由肅靜中突然爆發的掌聲裡。記者接著問:「那麼從青年到老年,這間隔您打算怎麼拍呢?這期間的他們由誰來扮演?」N說:「由所有的人來扮演。」她把攝影機緩緩地搖了三百六十度,說:「由現在一直到那時的,所有的戀人們,來補充!」人群再次報以掌聲。傳說,掌聲中一個年輕的低音忽然唱道:哎喲媽媽,請你不要生氣,年輕人就是這樣相愛……傳說所有在場的青年人都唱起來,不同音部:哎喲媽媽,哎——喲!哎喲媽媽,哎——喲……傳說有一個像我這般年紀的人問:「這個女導演她是不是曾經也演過什麼電影?我怎麼看著她這麼眼熟?」傳說所有在場的中年人和老人也都跟著唱了:哎喲媽媽,請你不要生氣,哎喲媽媽請你不要生氣——年輕人就是這樣相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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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醫生有二十多年不問政治了,二十多年來他幾乎做到了不讀書不看報(當然除去醫學書刊),不聽廣播不看電視,也不看電影,除去做手術他很少跟人打交道,除了醫學差不多沒有第二件能讓他著迷的事。不用說,他的醫道精湛——這既是涉及一個醫生的故事時我們所希望的,又剛好符合這位醫生的實際情況。但他至今仍只是個主治醫生,不是教授、副教授,不是主任或者副主任,因為他的資歷和水平都夠了可惜沒有相應的著作或論文。他的論文寫了十幾年了,尚未脫稿。吸引他的是神經細胞、大腦組織乃至精神方面的問題:物質以什麼樣的結構組織起來就有了感覺?腦細胞以什麼樣的形式聯繫起來就能夠思想?每當他鋸開顱骨看見溝回盤繞的大腦,感到這些白嫩嫩的物質的溫度和運動,他總要懷著驚愕和尊敬在心裡暗暗地問:這裡面已經埋藏了多少幸福和痛苦?這裡面有多少希望和夢想?不能把那些痛苦從中剔除,或者把更多的快樂移植進去麼?當他帶領學生做屍體解剖時,無比的神秘總使他激動不已,從他做學生的時代起這種激動便開始跟隨他:把大腦分解開來,都是些常見的玩意兒,那麼靈魂在哪兒?靈魂曾經在哪兒?靈魂是以什麼方式離開這兒的?

  看來靈魂是從結構裡產生的,靈魂不是物質,或者說靈魂就是全部這些物質的結構。這結構一旦被破壞靈魂也就消失。那麼是不是說,只要能把那些必要的物質納入一種恰當的序列,靈魂的秘密就要洩露了?我們就可以造出我們所喜愛的靈魂?我們就可以像牙科醫生把任何難看的牙齒矯正得非常漂亮那樣,也把醜陋的靈魂調整得高尚呢?但是他的思路很可能是在什麼地方出了差錯,或者是因為他需要做的更為實際的手術太多,用於研究上述問題的時間太少,研究和實驗的條件也太簡陋,十幾年來沒有多少進展。墨守成規的醫學同事覺得他這純粹是跟自己的論文和職稱過不去。

  在「文革」中,甚至有人為此說他是反對領袖的思想:「靈魂?你們這些臭知識分子,老人家早就說過了,政治就是靈魂!」倒是詩人L有一天聽懂了他的玄思,對他說:「可您別光盯著大腦呀,您曾經對了您已經注意到了結構!但是整個結構中不光有大腦呀,譬如說,還有肛門呢。一個不會拉屎不會放屁的人,您想想,難道能夠生存嗎?」F相信詩人給了他珍貴的理解,雖然他並不因此就打算與詩人合作。他順帶又問了詩人一句:「你對人工智能這件事的前景怎麼看?」詩人說:「您不見得還想製造永動機吧?」醫生呆愣片刻,問道:「你怎麼想起了永動機?你認為這兩件事有什麼聯繫嗎?」詩人說:「算啦算啦別又這麼認真,我不過是說說玩兒的。」F醫生問:「那,你相信人工可以製造出跟人有同樣智能的生命來嗎?」

  詩人的回答語破天驚:「性交,先生,這方法有誰不信嗎?」

  L是F最親近的朋友,他們的友誼從L失戀的那年開始。那年,失戀的痛苦使L成了F的病人。某個晚上L不知從哪兒弄到了半斤酒,如數倒進肚裡,十分鐘後他躺在地上又哭又喊,鬧得整個病房秩序大亂。護士們輪番的訓斥只能助紂為虐,詩人破口大駡,罵爹罵娘,罵天罵地,罵這個時代罵這顆星球,聽得眾人膽戰心驚考慮是否應該把他送去公安局定他一個反革命宣傳罪,但他的罵鋒一轉,污言穢語一股腦兒沖著他自己去了,捶胸頓足,說他根本就不配活,根本就不應該出生,說他的父母圖一時的快感怎麼就不想想後果,說他自己居然還恬不知恥地活著就充分證明了人類的無望。護士們正商量著給他一針鎮靜劑,這時F醫生來了。

  F醫生請護士們離開,然後對L說:「有什麼話別憋在心裡,跟我說行嗎?你要是信得過我,我這一宿都可以在這兒。」詩人的哭鬧竟聲勢大減,仿佛轉入了另一樂章,這一樂章是如泣如訴的行板,是秋水湯湯的對往日的懷戀,是掉進深淵的春天的回聲,是夏日曠野中的焦渴,是綿綿冬夜裡的幻夢,語無倫次和喋喋不休是這一樂章的主旋律。F醫生從這久違了的交響之中,當然聽出了愛神殘酷的舞步,他守護著詩人,耐心地(或者不如說享受一般地)聽詩人傾訴一直到淩晨。L終於累了也終於清醒了些,他注意到醫生的頭幾乎低進了懷裡。L等了一會兒,他想醫生會不會早已進入了夢鄉?有好一會兒聽不到詩人的動人的樂章,F醫生這才抬起頭來。這一下詩人醉意全消——醫生的臉色慘白得嚇人。輪到病人問醫生了:「您不要緊吧?您去睡一會兒吧。」然後醫生緩緩地站起身,囑咐病人:「是啊是啊睡一會兒吧,我們都是罪孽深重。」L驚愕地看著F,相信F才應該去寫詩。

  但是F醫生非但不寫詩,而且不讀詩,尤其不喜歡L的那些現代詩。L每有得意之作都要跑來讀給F聽,當他從那場痛不欲生的失戀中活過來以後,他希望自己也能為F分擔一點兒心事,希望為F沉寂的河流能夠增加一點兒狂放的詩情,甚至哪怕使它氾濫。然而對於詩人神采飛揚或泣不成聲的朗誦,F一向以沉默和走神兒作答。

  只有一次F醫生的臉色又變得慘白——

  我等你,直到垂暮之年/野草有了/一百代子孫,那條長椅上仍然/空留著一個位置/……

  醫生連續向詩人要了三支煙。三支煙相繼燃盡之後,F說:「你認為像這樣的話非要說出來不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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