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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27

  這就是O所說的「要是你推開的不是這個門而是那個門,結果就會大不一樣」嗎?這就是O所說的「從兩個門會走到兩個不同的世界中去,這兩個世界甚至永遠不會相交」吧?對那個寒冷的下午,O都知道些什麼?已無從對證。

  畫家Z以九歲的年紀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時太陽已經落了,天就快黑了,天比來的時候更冷了,沿途老房檐頭的融雪又都凍結成了冰淩。

  現在,當我以數倍於九歲的年紀,再來伴隨著Z走那回家的路時,我看見男孩兒的眼睛裡有了第一次動人的迷茫。我聽見他的腳步忽而緊急忽而遲緩。Z肯定想起了他的無辜的母親。我聽見他的呼吸就像小巷中穿旋的風,漸漸托浮起縷縷淒涼的怨恨。但Z平生的第一次怨恨,很可能是對著自己:你為什麼還在回過頭去(還在!)眺望那座隱沒進黑夜中的美麗的房子。那個寒冷的下午直至黑夜,淒涼的怨恨選中了誰,和放過了誰,那都一樣。這似乎並不影響在同一時間的不同地點,有一些溫暖的下午和快樂的週末。世界的結構基本不變,寒冷和溫暖的比例基本不變。但這並不是說,極地的寒風不會造成赤道的暴雨。上帝的人間戲劇繼續編寫下去,就沒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

  28

  譬如說,那時候O在哪兒?在那個寒冷抑或溫暖的週末,O在哪兒?

  Z九歲的時候,O已經存在了,O可能四歲。當那根優雅飄蓬的羽毛突然進入Z的視界,那一瞬間O在哪兒?她大概還在南方,看著溶溶月色,或頭一次聽見了雨打芭蕉。或者她已經從南方來到了北方,在父母溫暖的懷抱裡,眼睛睜得大大的,聽著窗外呼嘯的北風。如果她就在那座美麗的房子裡,如果她就是那個小姑娘(但不是九歲而只有四歲),在我的印象裡那也沒有什麼不可能。當Z面對那根大鳥的羽毛魂驚魄蕩默然無語之際,或者是當後來的事情發生之時,當Z走在回家的路上並且恨著他自己的那一刻,小姑娘O正在做什麼?正在想什麼?她會做著會想著一個四歲的小姑娘可能做可能想的一切事,但她不可能知道,一個與她的命運息息相關的事件正在這個世界上發生了。雖然還要過很久,還要過幾十年,還要經過誰也數不清的因緣,那事件震起的喧囂才會傳到她的身邊才會影響她的生命,但就在幾十年前那個寒冷的下午,小姑娘O的歸宿已不可更改。如果你站在四歲的O的位置瞻望未來,你會說她前途未蔔,你會說她前途無限,要是你站在她的終點看這個生命的軌跡你看到的只是一條路,你就只能看見一條命定之途。所有的生命都一樣,所有的人都是這樣。

  我們都是這樣。

  無論我們試圖對誰的歷史作一點兒探究,我們都必得就「歷史」表明態度。我曾相信歷史是不存在的,一切所謂歷史都不過是現在對過去(後人對前人)的猜度,根據的是我們自己的處境。我不打算放棄這種理解,我是想把另一種理解調和進來:歷史又是存在的,如果我們生來就被規定了一種處境,如果你從虛無中醒來(無以計量的虛無)看見自己已被安置在一團縱縱橫橫編就的網中,你被編織在一個既定的網結上(看不出條條脈絡的由來和去處,這是上帝即興的編織),那就證明歷史確鑿存在。這兩種針鋒相對的理解互相不需要推翻。

  29

  那無以計量的虛無結束於什麼?結束於「我」。

  我醒來,我睜開眼睛,虛無頃刻消散,我看見世界。

  虛無從世界為我準備的那個網結上開始消散,世界從虛無由之消散的那個網結上開始拓展,拓展出我的盼望,或者隨著我的盼望拓展……

  30

  我還記得我的第一次盼望。那是一個禮拜日,從早晨到下午,一直到天色昏暗下去。

  那個禮拜日母親答應帶我出去,去哪兒已經記不清了,可能是動物園,也可能是別的什麼地方。總之她很久之前就答應了,就在那個禮拜日帶我出去玩,這不會錯;一個人平生第一次盼一個日子,都不會錯。而且就在那天早晨母親也還是這樣答應的:去,當然去。我想到底是讓我盼來了。起床,刷牙,吃飯,那是個春天的早晨,陽光明媚。走嗎?等一會兒,等一會兒再走。我跑出去,站在街門口,等一會兒就等一會兒,我藏在大門後,藏了很久,我知道不會是那麼簡單的一會兒,我得不出聲地多藏一會兒。母親出來了,可我忘了嚇唬她,她手裡怎麼提著菜籃?您說了去!等等,買完菜,買完菜就去。買完菜馬上就去嗎?嗯。這段時光不好挨。我踏著一塊塊方磚跳,跳房子,等母親回來。我看著天看著雲彩走,等母親回來,焦急又興奮。我蹲在土地上用樹枝撥弄著一個蟻穴,爬著去找更多的蟻穴。院兒裡就我一個孩子沒人跟我玩兒。我蹲在草叢裡翻看一本畫報,那是一本看了多少回的電影畫報,那上面有一群比我大的女孩子,一個個都非常漂亮。我蹲在草叢裡看她們,想像她們的家,想像她們此刻在幹什麼,想像她們的兄弟姐妹和她們的父母,想像她們的聲音。

  去年的荒草叢裡又有了綠色,院子很大,空空落落。母親買菜回來卻又翻箱倒櫃忙開了。走吧,您不是說買菜回來就走嗎?好啦好啦,沒看我正忙呢嗎?真奇怪,該是我有理的事呀?不是嗎,我不是一直在等著,母親不是答應過了嗎?整個上午我就跟在母親腿底下:去嗎?去吧,走吧,怎麼還不走呀?走吧……我就這樣念念叨叨地追在母親的腿底下,看她做完一件事又去做一件事。我還沒有她的腿高,那兩條不停頓的腿至今都在我眼前晃動,它們不停下來,它們好幾次絆在我身上,我好幾次差點攪在它們中間把它們碰倒。下午吧,母親說,下午,睡醒午覺再去。去,母親說,下午,准去。但這次怨我,怨我自己,我把午覺睡過了頭。醒來我看見母親在洗衣服。要是那時就走還不晚。我看看天,還不晚。還去嗎?去。走吧?洗完衣服。這一次不能原諒。我不知道那堆衣服要洗多久,可母親應該知道。

  我蹲在她身邊,看著她洗。我一聲不吭,盼著。我想我再不離開半步,再不把覺睡過頭,我想衣服一洗完我馬上拉起她就走,決不許她再耽擱。我看著盆裡的衣服和盆外的衣服,我看著太陽,看著光線,我一聲不吭,看著盆裡揉動的衣服和綻開的泡沫,我感覺到周圍的光線漸漸暗下去,漸漸地涼下去沉鬱下去,越來越遠越來越縹緲,我一聲不吭,忽然有點兒明白了。我現在還能感覺到那光線漫長而急遽的變化,孤獨而惆悵的黃昏到來,並且聽得見母親哢嚓哢嚓搓衣服的聲音,那聲音永無休止就像時光的腳步。那個禮拜日。就在那天。母親發現男孩兒蹲在那兒一動不動,發現他在哭,在不出聲地流淚。我感到母親驚惶地甩了甩手上的水,把我拉過去拉進她的懷裡。我聽見母親在說,一邊親吻著我一邊不停地說:「噢,對不起,噢,對不起……」那個禮拜日,本該是出去的,去哪兒記不得了。男孩兒蹲在那個又大又重的洗衣盆旁,依偎在母親懷裡,閉上眼睛不再看太陽,光線正無可挽回地消逝,一派荒涼。

  我平白地相信,這樣的記憶也會是小姑娘O的記憶。無論在南方,還是在北方,小姑娘O必會有這樣的記憶,只是她的那個院子也許更大、更空落,她的那塊草地也許更大、更深茂,她的那片夕陽也許更大、更寂靜,她的母親也如我的母親一樣驚慌地把一個默默垂淚的孩子摟進懷中。不過O在其有生之年,卻沒能從那光線消逝的淒哀中掙脫出來。總是有這樣的人,在殘酷的春天我常感覺到他們的存在,無論是在繁華還是偏僻的地方這世界上處處分佈著他們荒涼的祈盼。O,無論是她死了還是她活著,從世界為我準備的那個網結上看,她都是蹲在春天的荒草叢中,蹲在深深的落日裡的執拗于一個美麗夢境的孩子。

  O一生一世沒能從那春天的草叢中和那深深的落日裡走出來,不能接受一個美麗夢境無可挽回地消逝,這便是O與我的不同,因故我還活著,而O已經從這個世界上離開。Z呢?在那個冬天的下午直至夜晚,他並沒有落淚,也沒有人把他摟進懷中,他從另一扇門中聽見這世界中的一種消息,那消息進入一個男孩兒敏感的心,將日益膨脹喧囂不止,這就是Z與我以及與O的不同。看似微小的這一點點兒不同,便是命運之神發揮它巨大想像力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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