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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現實或噩夢(1)


  「那不過是戲劇」,這話刺痛了丁一。

  此後的很多天就像曾經的那個早春,丁一的心情忽又似塵沙蔽日,四野茫茫。「不過是」「不過是」「不過是」……這三個字尤其令人心碎神傷。

  應該說,我理解他。或者說我愛莫能助。

  然而秋光卻好,分外地雲輕天淨。秋風一旦鋪開便不再像剛起程時那般緊迫,唯以萬物之悄然的演變來展示它的影響。太陽變換著角度,走過荒原,走過千山萬水,走過一草一木……處處留下拖長的影子;走下地平線去的刹那,尤顯其步履沉靜。秋水撫平了波濤,水天之間散佈著候鳥的歡叫——成群結隊去履行它們一年一度的承諾。呦呦鹿鳴,聲聲鶴唳,落木蕭蕭……大地上的生命都在翹首諦聽季節的召喚。

  但用不了多久它們就都要離去。原野,將是一片枯疏,與空曠。

  是呀「沒有不散的筵席」「那不過是戲劇」。

  只有我陪著丁一,或閉門呆坐,或四處浪走。

  我是說——我!陪著——你!只有我是你牢靠的哥們兒。

  是嗎?謝謝啦。不過咱還有酒……

  是呀,酒,此時此刻這東西自是不可或缺。那廝把頭縮進衣領,於陣陣嚴厲的秋風裡踽踽獨行,甚或是把心溶化進酒精,踉踉蹌蹌如步虛無。

  我試圖飛出他,變這廝的沖天酒氣為我的自在遨遊。但是不行,這廝揪住我不放,灌一口酒向我發一句問。

  哥們兒你說,那不過是戲劇嗎?那只能是個夢嗎?我他媽一直都在做夢,春秋大夢,是嗎?

  丁兄你又醉啦!

  我醉了?除非你能證明我說的這些不……不算是個問……問題。

  是,是問題,是問題你也別喝啦。

  好,是問題就好,說明你也沒醉。那我就再問你:這世界上可……可有什麼東西從頭到尾都是真的嗎?有,還是沒……沒有?

  有。

  好,你夠哥們兒。那再請問:什……什麼是真的呢?

  比如說娥,她想要過她想過的生活,你承不承認這是真的?

  照你這……這麼說,一個人,說變就變也算是真的啦?

  當然是真的,她又沒假變。

  那麼說一個人對自己說過的話不認帳,也……也算是真的啦?

  娥嗎?

  咱不說她,咱說比如,比如說一個人。

  娥並沒對她說過的話不認帳呀?但人是可以變,娥是自由的。你也說過大家都是自由的,那麼你現在算不算不認帳呢?

  我……我KAO,你丫說得還挺他媽有……有理是不?

  哥們兒你得正視現實,否則還說什麼真與不真?

  嘿,倒好像是他媽我錯了?告訴你們這……這不行!

  不行你能怎麼著?

  一個人要對他說過的話負責!

  那你對自由負責嗎?

  滾,滾他媽的自由!都這麼自由還……還有什麼能是真的呢?

  哦對了,你認為娥說變就變,可娥她並沒變呀,我看倒是你變了。

  我變了?笑話!

  當初的戲劇,是娥的自由選擇,現在要過正常生活,仍然是娥的自由選擇。娥變了嗎?變了的是你呀丁一,你變得不許她自由了!

  那廝不吭聲了,開始大口大口地喝酒,開始哭泣。酒灌進肚裡,淚流在臉上,風吹得滿臉生疼。

  我再次試圖飛離他。那種飛翔的感覺多麼誘人,多麼美妙哇,不受這廝的拖累,不受這個那個的限制,乘風馭夢,想哪兒是哪兒——原野,阡陌,村莊……林莽,幽谷,山巔……大漠孤煙,長河落日……但是不行。也許是因為這幾年不大喝酒的緣故吧,飛離的技法也已生疏;試了幾下都不成功,卻聽得那丁又在叫我了。

  哥們兒,喂哥們兒!

  又咋啦你?

  你不覺得這事有……有點兒毛病嗎?

  什麼事?

  不……不給人自由,固……固然是有點兒那個。

  哪個?說清楚,什麼?

  有點兒容……容易弄出姑……姑父來。可要是都他媽自由了呢,哎……哎你說,咱可還往哪兒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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