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史鐵生 > 我的丁一之旅 | 上頁 下頁
131.


  事後那丁反復問我:依肯定是那麼說的嗎?

  我說:沒錯兒,她就是那麼說的。

  丁一說:我咋沒聽見?

  我說:你沒聽見是你不願意聽見,不等於我也沒聽見。

  及至見到秦漢,秦漢笑道:「嗯,有意思,我倒是贊成依。」

  「哦?你贊成她什麼?」

  「說真的,」秦漢一邊喝著酒一邊說,「其實我很欣賞也很欽佩你們的戲劇。」

  咳咳,原來秦漢什麼都知道了,丁一不免尷尬。為掩尷尬,他趕忙轉移話題:「我是問你贊成依的什麼?」

  「丹青島的事你知道嗎?」秦漢問。

  「什麼?你說什麼島?」

  「一個無名的海島。所以叫它丹青島是因為,幾年前,詩人島和他所愛的兩個女人,畫家丹和畫家青,一起離開了這個喧囂的城市——照他們的話說是這個迷失的人群,到那個荒島上去生活了。」

  「是嗎?」丁一瞪大了眼睛問,「真有這樣的事嗎?!」

  「我也是聽說。」

  「誰?他們都是誰,很有名嗎?」

  「這不重要。」

  「在哪兒?我是說那個荒島?」

  「這重要嗎?」秦漢說,「我發現你總是對些並不重要的東西有興趣。」

  丁一瞪著倆眼愣了好一會兒,才又問:「你是說,那兩個女人,也都愛他?」

  「應該是吧。至少,我是這麼聽說的。怎麼樣你覺得,夠了嗎?」「夠不夠的你問我幹嗎?我又不知道。」丁一有些敏感。

  「哦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想啊,要維繫一個多元的愛情,那樣,是不是就夠了?」

  「我不懂你什麼意思。」

  「你看啊,」秦漢順手把桌面上的兩隻酒杯推到一起,「兩個人,構成幾個關係?一個。」然後他又推過來一隻酒杯,問,「再增加一個呢?」

  「怎麼啦?」丁一傻呆呆地盯著那三隻酒杯。

  「酒杯增加一個,關係卻不止增加了一個。」丁一還是沒懂。

  「三個人,構成幾個關係?」

  「噢——我懂了,你是說那兩個女人也得,相愛?」

  秦漢喝一口酒,沖丁一蹺蹺拇指:「當然啦,再多幾個也有可能。」

  「那他們,我是說詩人和他的兩個女人,是這樣嗎?」

  「不這樣,早晚就還是個荒島。」「哇!真有這樣的事嗎?」丁一由衷地讚歎,由衷地感到欣慰、鼓舞。我卻注意到秦漢話中有話,便又問,「你說『再多幾個也有可能』,這話啥意思?」

  「既然可以多,為什麼不再多些?」

  「是呀,」丁一說,「為什麼不可以多些、再多些呢?」秦漢說:「你問誰?」

  「當然問你呀?」

  「我怎麼知道?」

  「薩說這話是你說的呀?你說,既然愛情是這人間最最美好的事物,照理說就該讓她擴大,怎麼倒是要儘量地縮小呢?」

  「對,是我說的,怎麼啦?你找到答案了?」丁一瞠目,語塞,速凍般僵在那兒。

  我亦不免慨歎連連:剛才我還說他丁一呢——你沒聽見,是因為你不願意聽見。現在看來,這邏輯還可延伸:你想聽見你就能聽見,你想聽見什麼你就能聽見什麼。只要你想,你就能把(秦漢的)一個疑問句,聽成一種慫恿,甚至於聽成一句號召。

  「好吧好吧,」丁一無奈地搖搖頭,「那你說,丹青島怎麼了?」

  「詩人和他的女人們……不不,這樣說會讓他們憤怒的,他們一向強調平等,所

  以只能說:他們仨。他們仨遠避塵囂,離開大陸,在南方一個小小的海島上建立了

  他們的非凡之家,讀書吟詩為樂,養蛇養蠍為生,再種些瓜菜自用。海島上有的是荒地,種什麼都行;海水中有的是小魚小蝦,以及各種浮游生物,養什麼也都不是件很難的事。全蠍是味藥材,蛇肉、蛇膽也都是藥材,蛇皮的用處就更多了,這些東西有人來定期收購,同時給他們帶來日用品。丹青島上的人們相信,活著其實並不需要那麼多物質,夠了才是富有。他們立志要過一種與這塵世大不相同的生活,享受樸素,享受智慧,享受愛情,就像有位大哲學家說的:『詩意地棲居』……是呀,這不是詩嗎?這才是詩。否則你說,什麼是詩呢?」

  「那,現在呢,他們?」

  「我說的就是現在。」

  「還有呢?」

  「我就知道這麼多。」

  「唔——簡直不敢相信!」丁一讚歎不已。丁一又問:「你認識他們?」

  「我認識的人,認識他們。」

  我看秦漢這話裡又有伏筆,但丁一已然興奮得快要跳起來了:「了不起,了不起!真是這樣的話,那可真是了不起!」

  「是呀,」秦漢說,「如果只是這樣的話。」

  「你啥意思?」

  「但是他們,我是說丹青島,並沒能回答我的問題。」

  「你的什麼問題?」

  「如果可以多,為什麼不可以再多?」

  「我還是聽不出這跟『詩人島』有何相干?」

  「人的欲望我瞭解。」

  「詩人到底是誰?」

  「你又問他是誰。我告訴你:誰也一樣。」

  「那,」丁一說,「我看這也沒有什麼不好嘛。」

  「對,甚至很好,但這是戲劇!」

  「戲劇?可你剛才說是真的呀,你不是又跟我玩什麼花活吧?」

  「是真的,但只能是戲劇。」秦漢說,「戲劇的要領你應該知道。」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說。」「有限的——用你們的話說就是『約定的』——時間,有限空間,有限的人物,和有限權力。」

  「權力?」丁一笑道,「這我怕你是文不對題了,我們的戲劇恰恰是要放逐權力!」

  「那麼敞開——就像你說的『互相的心魂敞開』,難道不意味著一種權力?你把自己交出去,好,你把自己交給誰誰就獲得了一種權力。進而,你把自己交給了誰,你也就是在向誰要求著同樣的權力。所以我看依問得對,這肯定不會助長出權力嗎?」

  丁一:「我簡直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秦漢:「那好,等你能聽懂的時候再說吧。」丁一:「比如說『丹青島』,讓你反感嗎?」秦漢:「我只是說,他們沒能回答我的問題。」丁一:「要是你,你咋辦?」

  秦漢:「我想還是依說得對,但願它永遠只是一個理想吧,美麗無比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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