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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劇本《空牆之夜》(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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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後丁一寫了個劇本,就叫《空牆之夜》。 「不過呢,」他對娥說,「這回可不止兩個角色了。」 「哈,」娥笑道,「那就怕它永遠只能是個劇本啦。」 「為什麼?」「你說為什麼?除非你妻妾成群,或者我人皆可夫。」倆人笑了一會兒,丁一開始講他的構想。 「在我活得最無聊的那些日子裡,我常一個人離開家,一天一天地到處亂走,走到哪兒算哪兒,累了歇一會兒,歇夠了再走。歇著的時候我就盯著隨便哪座樓房半天半天地看,覺得真是神秘。不知道你這樣看過沒有?」 「嗯,你說。」 「你要是看過你就會覺得神秘,而且滑稽,而且這人間真是悲哀。一個個窗口,一盞盞燈光,緊閉的窗簾後面毫無疑問各有各的故事,一家一家正在上演著不 同的劇目。一排排一摞摞的窗口緊挨著,你覺得他們離得是多麼近哪!可實際呢,你知道,卻是離得非常非常遠,遠得甚至永遠都不能互相找到。」 娥捧一杯茶,坐進籐椅:「嗯,接著說。」 「要是沒有那面十幾公分最多幾十公分厚的牆,你想會怎樣?你就會看見兩邊的人其實經常就是那麼面對面地坐著,眼對眼地看著,甚至床挨床地躺著,睡著…… 你甚至要擔心他們的夢會攪到一塊兒去,互相影響,互相交織,混淆成一個。可實際上,你要想繞過那道牆真是談何容易,你就算翻山越嶺繞著地球走上一圈兒你也 未必就能走到隔壁。你可以十幾個小時就到非洲,就到南極,可你敢說你用多長時間就能走到隔壁嗎?你到南極跟企鵝親密親密也許倒要容易得多,到太空,到別的星球上去走一走也並非是不可能,可你要想走到隔壁,走到成天跟你面對面坐著的那個人跟前,你以為你肯定能嗎?也許你走一輩子都走不到!」 「好想法。」娥說。 「什麼『我們的世界』,什麼『同在一片藍天下』,其實你不過是在一條莫名其妙的路上走了一趟,一條極其狹窄的路!一條條,一條條,有些曲曲折折偶爾相交,有些糾糾纏纏若即若離,有些南轅北轍老死不相往來。」 (丁一此語頗得史鐵生贊同,他便忍不住又插嘴:「是呀比如我,偌大個北京我可不敢說我是北京人,我曾經不過是北新橋人,後來是雍和宮人,現在是水碓子人。①」我說那都未必,水碓子你都走遍過嗎?我說:「我只敢說我曾經到過丁一,現在呢,正途經你。」) 「但也可以非常非常的大!」丁一對娥說,「你的想像,你的願望,你的魂遊夢走,你的謔浪笑傲……可以帶你走得非常非常遠,意想不到的遼闊!」 好哇丁一!我再次暗暗讚歎,讚歎他終於看到了這一點:我能走到的地方絕不限於你能夠走到的地方,正如夏娃的遊歷也絕非娥所能及。 「比如說呢?」娥從丁一手裡奪過劇本,有些急不可待。 「比如說第一場是在傍晚,」丁一在屋子裡來來回回地走,興奮得仿佛一頭困獸,「或者再晚些也可以,總之天還沒有太黑,這時人們的心情都還沒有脫離白晝,還在必須要遵守的白晝的規則裡。 「整個舞臺就好比是一處民居,一座住宅樓。但沒有牆。但還是要有些橫線、豎線代表牆,嚴格意義上的牆。就像馬路上那些實線,你要是開車壓了它警察會怎麼說?『嘿!本子,還有車,都撂這兒吧。什麼,你有急事兒?有急事兒你就往牆上撞嗎?再說你這車也開不了啦,廢話,撞了牆能不壞嗎?』你絕不能跟警察爭辯說你其實什麼也沒撞著,車也哪兒都沒壞,因為從後果上看你的車就是壞了,壞不壞的反正是先甭走了。——就像這樣,牆,橫著豎著在舞臺上隔開七八個至少五六個單元。 「這第一場嘛,我想就叫『近而遠』。當然,那些橫橫豎豎的線並不真的是牆,只不過是些橫橫豎豎的概念。其實所有的牆都不過是一種概念。牆是人造的,人要推倒它還不容易嗎?但是不容易,真要推倒它實際上是辦不到的,就像實際上你那輛車反正是先甭走了。」 「棒極了,」娥說,「肯定有戲。」 「我做過一個夢:我背靠一面樓牆坐著,忽然背後一空,回頭看時只見那樓的牆壁一下子都不見了,樓裡的人們高居低住,左右相鄰,該幹嗎的還在幹嗎,對牆的消失一無覺察……儘管如此,你還是能看出空牆的所在,還是能看出一道道無形的隔離。為什麼?因為人的表情啊,因為人的行徑,從人們舉手投足的變化中你仍然能看出,牆其實還在。比如說神態自若的,即可料定是在四壁嚴密的圍護之中。比如說神情驟變、談笑忽然不像剛才的,那就是說他已經越牆而過,到了另外的場合。你不僅能看出空牆的所在,你甚至還能看出那一道道隔離的輕重不同,有些比較寬鬆,無所謂,有些就要嚴格得多,必須一絲不苟。比如說越過此一道隔離,你只需穿上短褲,而越過彼一道隔離呢,就務必得衣冠齊整,笑貌可掬。你會發現只有獨處中的人才有徹底的解放,或者說是,最大程度的自由。」 「好戲,好戲。」娥輕輕地,但是誇張地鼓掌。 丁一說:「就比如『裸體之衣』,現在這叫作『空牆之壁』!」 丁一說:「其實到處都是『空牆之壁』。我們更多的時候都是走在『空牆之壁』中間!在大街上,在商場裡,人山人海萬頭攢動,無論在哪兒吧,甚至是舉杯席間,滿座高朋,你仍然可能是在空牆透壁之間。」 丁一說:「所以人要有個家。家呀!你會說家是多麼好哇,沒有別人,沒有別人的干擾,沒有別人的注目和挑剔,在一面面由磚石構築或者由概念豎立起來的牆的遮蔽下,圍護下,大家都可以自由,平安,可以隨心所欲。但是!真的是這樣嗎?請看第二場吧—— 「第二場反過來,叫作『遠與近』。當夜幕降臨,萬籟俱寂,當人間進入了夢界,戲才真正開始,或者說真正的戲劇這才開始。這時候你看吧,即便現實中人們離得很遠,但在夢裡,人們是怎樣地渴望著靠近。這時候,整個舞臺上都是夢魂,都是盼望。讓我們看看哪一種更真吧,是白晝還是黑夜?是現實還是夢願?是牆壁隔離中的行為更真?是概念限制下的坦然更真?還是那出人意料的夢願才更道出了我們的真情,與真願!」 「好,真是太好了!」娥已經聽得入迷。 丁一繼續說:「到底哪是真,哪是幻?憑什麼限制中的行為被認作『真』,不受束縛的心願倒被說成是『幻』?如果前者已經被命名為『真實』,那我們何妨把後者命名為『真願』呢!咱們就來演出這真願吧。如果這真願從古到今只能在黑夜裡潛行,那現在就讓他們和她們在戲劇之光的照耀下名正言順地行其所願吧。就像你常說的,讓我們把不可能變成可能,讓不現實在這兒實現!」 「啊,」娥叫道,「這簡直太精彩了!」 「而且會非常非常的豐富!」丁一說。 「是的是的,」娥說,「這裡面的可能性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現實中有多少不可能,這兒就有多少可能!」丁一說。 「那我看,」娥說,「劇本寫到這兒就已經夠了。」「沒錯兒,一切要都是即興的那才夠味兒!」 「要是……我是說,要是所有的角色都由真人來演,那才叫棒哪!」 「由現實中的人,演他們自己?」 「對呀?」 「就是說,平時他們都在別處,『衣』呀『牆』呀地遵守著現實規則……」 「而一旦來到這兒,他們就進入了戲劇……」 「就進入了夢界,就可以肆無忌憚地實現在別處不可能實現的東西了……」 「沒錯兒!就可以實現他們想做又不敢做的,想說又不敢說的了……」 「沒錯兒,沒錯兒。」 「你看還有什麼問題沒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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