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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迷津野渡


  我正這麼一路浪走,沉吟默想,忽聞何處笙歌陣陣,鼓樂噌吰?再聽,又似有人仰天長悲,歎氣連聲。

  走近看時,原是一處迷津野渡,原是一群落魄慌魂。何以見得?你聽呀,那悲兮歎兮幾近心死;你看呀,那歌兮舞兮亦不由衷。

  我正有心跟他們聊聊,未及拜問,「歌兮舞兮」已然笑我:「哪兒來這麼個酒瘋兒?說什麼愛情!怎麼著,你見過那東西?」未及作答,又有「悲兮歎兮」來勸我:「愛情,愛情,智商沒毛病吧哥們兒?那種話說說拉倒,還他媽當真!」

  我一時呆愣,已若木雞。我想這還有什麼可說呢?以往也不過是知我者謂我情癡,不知我者謂我流氓。現在可倒好,知不知的一提愛情先說你是酒瘋兒,是傻B。唉唉,只怕長此以往夜將不夜,魂將不魂!但想想,我也只好離開吧,「獨執偏見,一意孤行!」——引一位先賢為知音。

  誰知方生此念,前後左右更是「嘁嘁哧哧」一派竊笑。那光景倒好像無地自容者非我莫屬。不得已我鼓了鼓勇氣問他們,問那些「歌兮舞兮」何故歌兮舞兮?

  豈料這一問竟致舞輟歌熄,一時間歡魂俱寂——有默然不語者,有茫然無措者,有嗒然若失者,有赧然切齒與憤然怒目者……沉寂良久,終聞一鏗鏘之喉陳慷慨之詞:「樂觀呀老弟!樂觀,你可懂麼?」又聽一機智之舌做無奈之辯:「咳呀,笑比哭好!不是嗎?況且不這麼著可怎麼著呢哥們兒您說?」更有一恢宏之聲發凜然之問:「自由,自由哇!俺想恁麼著就恁麼著,這是俺的自由你丫管著嗎?」遂有群聲附和:「對呀,對呀,妙哉斯言!」於是笙歌再起,鼓樂重歡。

  我獨索然,垂眸自忖:是「眾女妒我以娥眉」呢,還是棄我如沉舟病樹?便硬一硬頭皮,再問那些「悲兮歎兮」何故悲兮歎兮?

  不想此問更是惹禍。一時間風憂月怨,悲情愈哀——潸然垂淚者有,頹然哽咽者有,浩然嚎啕者有,疑然側目與窘然掩面者都有……泣淚之餘,先是一孱弱之音作悽楚之訴:「為什麼受傷害的總是俺們女人?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繼而一潑辣之唇吐國罵家恨:「媽的男人有幾個好東西?盡些喜新厭舊的玩意兒!」或者意見恰恰相反:「女人?女人都他媽是毒蛇!」再有一抑揚頓挫之歎教我以勘破紅塵之道:「噫籲!斷滅情執,方得自在。君不見環肥燕瘦,傾城傾國,終也不過千年荒塚一個醜骷髏?老弟風塵遠道,急赤白臉的究有何圖?」唔,這一問倒似不失遠見。我正踱步沉思,卻又一聲呼天搶地之喊聽來倒好熟悉:「我知道他不愛我,他一直都在騙著我,這我知道!可我就是離不了他!離不了他呀……」

  這是誰呢?我倒要看看,其情其境與我以往的推測是否符合?

  於是穿牆破壁,眾裡尋聲——喔呵果然,果然是身魂牴牾的一對冤魂錯器!也許是心同器非,也許是貌合神離。仔細看時,像似後者:雖錦帳鴛床同眠共枕,卻早已是意冷情隔,夢異心非!身形兒猶自攀纏,心魂兒早各東西——一魂兒浪浪逐他鄉風月,一心兒淒淒向隅而獨愁!

  「別也戀其形,和也怒其行,您可知道?」

  「去也眷其情,歸也厭其容……甭說了,我懂。」

  「這可怎生是好?」

  我剛要說「那就離唄」,猛記起此地一條古訓,便緊忙退避。那古訓怎麼說?好像是「寧毀一寺廟,不拆一夫妻」。

  星光寥落,月影淒迷,曉風徐徐吹人困倦,我想不如先回丁一去睡上一覺再說吧。

  挨近家門時,見那丁尚未歸來。(順便說一句:所謂「找不著魂兒了」是站在丁一的位置說,從我的角度看呢,就叫「魂不守舍」。魂不守舍也有麻煩,就好比換個地方不易入睡,東半球西半球的倒不過時差來。)我正猶豫著是等他回來呢,還是去找他?忽又聽得那靜夜之中,警報也似的拉響一聲幹吼:「兩口子搭夥過日子唄,吵個屁呀吵!」

  哪兒?誰?何人喧嘩?

  啊,又是隔壁!看來那老太婆常來勸架。

  方才那一對兒可謂冷戰,現在這兩位近似散打——唾駡哭嚎並舉,抓撓撕咬兼施。方才那是貌合神離,現在這又是咋回事?細聽慢看,說來怕你不信,這邊竟是有身無魂的三具人形空器!解釋一下:所謂人形空器,並非是指魂赴虛遊而器待(如夢如醉),也不是說魂曾久駐而忽離(如死如歸),說的正是這三具人形之器——嗚呼,素無魂居!莫驚莫怪,這類情況是有的:魂,不知何故從未進駐,或不明何由紛紛繞道而行,於是乎「白雲千載空悠悠」,好一似「此地空余黃鶴樓」。

  又好比電腦(這我也說過),硬件齊備,形色俱全,甚至於美輪美奐,卻單單不曾裝入什麼程序。再比如錄音機,只在出廠時錄入一二試聽短句,故而那老太婆的勸罵便一遍一遍地毫無新意:「幹嗎呀幹嗎呀,吃飽了撐的是不?什麼愛情不愛情的我他媽怎就沒聽說過這倆字兒?甭淨聽人瞎嘞嘞,什麼事兒都當個事兒,有吃有喝的找不痛快!安生兒給我過日子、生孩子比啥不好?關燈睡覺!」

  於是乎萬籟俱寂。於是乎月落星稀。偶有嬰啼狗吠。

  但願這嬰啼是有魂自遠道來才好——譬如我當初的入駐丁一,魂欲唱而那丁哭。唯這聲聲狗吠讓我揪心,莫不是又有冤魂誤入,徒呼無路,狺狺哀哭?

  便不由得想:是狗器盈魂者苦呢?還是人形空器者悲?不過還有一種:狗魂而人器,那恐怕更是災難!「小人長戚戚」或即指此類。再比如狗仗人勢,虛張聲勢,趨炎附勢,便都可能是狗魂人器之徵兆。大凡這樣的魂器配置,最善追風逐流,最是無思無辨,時尚一丈他跳八尺,因故,其最顯著的特徵是害怕向內去看自己。是呀,一旦畜魂昭昭那可咋辦?倒不如昏昏一路,莫問心魂,只圖實際。

  不過我還是先去找丁一吧。都啥時候了這小子還不回來?別是我不在,他又鬧出什麼醜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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