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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更新的必要


  其實不用等到哪一天,就當我和丁一聽著上述故事的時候,我們的生命已經成長,我們的心緒已經改變,我們看這世界已非同以往。

  靈魂就是這樣蔓展著它的旅程,就是這樣延續著它的腳步,豐盈著它的存在的。靈魂即那千古不盡的消息,有如江河,不斷地誕生,不斷地有所匯合,即興地蔓展與必然地流傳,編織成一張玄奧莫測的網……而在其一個網結上,我佇望于丁一。比如丁一是一個網結,我便是其牽牽連連不知何來何去的千絲萬縷;比如丁一是這網的一部分,我則牽繫於這網的全息。

  有時候人會忽然間覺得自己長大了,怎麼回事?肉體是不可能長大得那麼快的,但是心魂能!心魂一旦融入那千古流傳的消息裡去,一個人就會忽然間覺得自己長大了——尤其是當你從那紛亂的流傳裡聽出了某種亙古不變的消息,或從那蕪雜的歷史中看見了某種永恆難解的事物之時。

  後來丁一問姑父:「那個老劉呢,他可以證明馥呀?」

  姑父卻已閉上眼睛,仿佛還在為錯過了那朵曇花的開放而懊悔不迭。

  「要是馥終於什麼事也沒做就死了,」姑父說,「老劉又能證明什麼呢?」「馥在等待。這,老劉他是知道的呀?」

  「誰都可以證明她在等待,可誰能證明她在等待什麼呢?相反,要是有人想用

  吳媽的事來證明老劉招降納叛,聽起來是不是更合邏輯?」

  「那也得實事求是,不是嗎?他老劉也不能太自私了呀!」

  「可是他忽然病倒了。」

  「病了也可以說呀?」

  「中風。中風不語,你懂嗎?老劉差不多是個植物人了。」

  「那……那……那他的那個上級呢?」

  「是呀,我就開始找他那個上級,為了找老劉那個上級我可是沒少費周折。可等我終於找到了,爺們兒你猜怎麼著?」

  「怎麼著?」

  「你得信命。你得相信,這世間有一種東西是任何人也抗拒不了的。」

  「他死了?」

  「還應該加一句:他永遠活在我們心中。」姑父一臉苦笑。

  天已經亮了。姑父收拾起酒菜——殘酒灌回酒瓶,剩菜折成一盆。看他那任勞任怨的樣子,仿佛往事概不存在。

  我悄悄說給丁一:瞧見沒?在有些地方,靈魂就是這樣熄滅的。

  你指什麼?

  比如某些網脈,就像某些根須已經枯死,不再有任何消息流傳。

  但丁一的思緒還在某些傳說中徘徊。

  「那您呢?」他鼓足了勇氣問姑父。

  「我怎麼?」姑父並不停下手裡的勞動。「您,真的是叛徒?」

  「真的。」——這兩個字之出口輕率,會讓人以為他是在說別的事。

  「怎麼會呢?」

  「怕死。」——這聲音簡直可以算輕浮,以致我和丁一都懷疑他是在說別人。姑父開始澆花,一盆一盆地認真又耐心。

  最早的太陽走進屋裡,先是照在牆上,然後照亮了擺在高處的花,再後便把姑父的白髮一根根都照得鮮明。

  這時候,我聽見陽光裡顫悠悠地飄蕩起一句話:「但我不知道,是我怕死,還是你們叫他姑父的那個人怕死。」

  這話讓我感動至深。我知道在姑父裡面,靈魂還在徘徊,比如說有些枯萎的根須,仍然埋藏著悠久的消息。而且,這些消息,必將使出賣者丁一被流放得更為深重。

  比如說丁一忽然感到了自己與姑父的同病相憐。比如說丁一相信,自己不過是比姑父僥倖些罷了。

  比如說他又想到:依呢,她現在怎樣了?依,她將來又會怎樣呢?當有一天,依也變成了一張照片,誰還會知道那美麗的形象後邊曾有過的心魂?

  以及那美麗的心魂,是怎樣被一個好友出賣的。

  那丁不語,唯有羞愧,唯有滿面的愁容。

  我開始熱愛丁一了,他沒把責任推給別人,甚至沒有推卸給我。那麼我呢?唉唉,這可真是件值得警惕的事了:一個久曆滄桑的行魂也可能被雕磨得狡猾,倒不如一個嶄新的生命來得純真、率直了!我開始懂得了更新的必要:上帝之所以一次次更新生命,就是怕這漫長的行旅或豐富的經驗,會把純真和率直、驚訝和荒誕,一併改造成老奸巨猾與神機妙算;那樣,你就會看什麼都是正常——就像有部電視劇的標題:動什麼別動感情。

  你說,丁一悄聲問我,依,這會兒在哪兒?

  不知道。

  你說依,咱還能找到她嗎?

  是呀,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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