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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叛徒


  「叛徒」是這世界上最可怕的地位,比「流氓」,甚至比後來那朵醜惡的毒花還要可怕千百倍。癌,那不過是自然災害,叛徒卻是「自作孽,不可活」!流氓呢,更是只要承受別人的輕蔑,無須乎像「叛徒」那樣自己看不起自己;就算你真是流氓吧,也還有望浪子回頭,叛徒卻是永遠的流放,回頭無岸。

  岸在哪兒?當然不會在敵人那兒,當然應該是在自己人這兒。可是可是!你哪還有什麼「自己人」呢?叛徒所以是叛徒,就在於背叛了「自己人」,「自己

  人」早已經看你是「敵人」,而「敵人」卻不會看你是「自己人」。因故,叛徒的流放,不是空間之遙,不是時間之久,而是在人類之外。一旦誰成了叛徒,老天爺,這世界上就好像又多出了一個物種——不同於人的,另一類直立行走的動物!據我觀察,丁一一帶有三種動物以直立的姿勢行走:人,企鵝,還有叛徒。(狗和狗熊都不算,狗熊偶爾為之那是因為怒了,狗是逗你玩。)種種跡象表明,叛徒已非人類——雖具人形人魂,卻不被認為還有人性;雖進人食,居人屋,卻又不是什麼寵物。簡直說吧:是棄物!流氓、乞丐尚有自己的群幫,有誰聽說過「叛徒協會」?有人關注黑猩猩、大熊貓、藏羚羊、東北虎,有誰去問過叛徒的日子是怎麼過的?

  自丁一的「出賣」事件發生以來,我常後怕:這無盡的旅途是否意味著什麼樣的鬼地方都可能經過?倘一天不小心做成叛徒,一定比掉進魚身狗器還要糟糕。以後的路可怎麼走呢?一個叛徒的心魂將寄望何方,投奔何處?一個叛徒,是否還可以去見見他的夏娃呢?

  恰恰就在那次事件之後的一個下午,丁一百無聊賴,我們一同去看了場電影,那電影裡就有一位「同志」不知是怎麼一來二去地就成了叛徒。此「同志」多年來與同志們一道出生入死,患難與共,卻只因某一秒鐘的疏忽便葬送了一生清白。那一秒鐘,此「同志」忽然多情,(媽的,情種!)天曉得怎麼就做出一個大不謹慎的決定:去看看他的愛人,去看看他的夏娃,去跟他的未婚妻再見上一面。那是在

  他領命了一項危險任務之後,走在回家的路上,走著走著就接近了那一秒鐘——他忽然覺得,四周的景物咋這麼熟悉,甚至空氣中也帶著親切?狗似的再使勁聞聞……啊,明白了:離他未婚妻的小屋不遠了——潛意識正把他送去她的面前!直到這時他才想到,自他領命之後,滿腦子就都是她了,就都是一個問題了:今生今世還能不能再見到她?於是這位「同志」坐下來,靠在路邊,點上支煙,在那一秒鐘之前躊躇,徘徊。七上八下地琢磨了很久,終於一個「情」字占了上風,溫柔地把他送進了那殘酷的一秒鐘:月淡星稀,暗夜四布,闃無人聲,他想應該沒啥問題吧?況且,這一面,說不定就是永別……他抬腿向那愛人的小屋走去。有一首歌是怎麼唱的?

  「有位年輕的姑娘,送戰士去打仗,他們黑夜裡告別,在那臺階前……透過淡淡的薄霧,青年看見,在那姑娘的窗前,還閃亮著燈光……」

  ——對了對了,就是在那樣的窗前,此「同志」被敵人候了個正著。

  接下來的事嘛,唉!我真是覺得此「同志」太過缺乏想像力——你既已千遍萬遍地準備好了死,怎麼就不想想千遍萬遍地折磨你是否熬得住?皮鞭,烙鐵,竹扡子,老虎凳……你以為你是誰?清醒的時候你寧死不屈,八天不讓你睡覺你肯定還找得著北嗎?你可以蔑視敵人的用刑,你也可以蔑視親人的受刑嗎?你有權決定自己去死,你也有權替親人做這樣的選擇?

  出了電影院我發現丁一臉色煞白,目光灰暗,神情恍惚——那電影院裡昏黑,悶熱,汗味屁味混成一團上躥下跳。我們掙扎著走到一家冷飲店,一連吃了七根冰棍此丁才算喘過口氣來:哎喲喂我的媽吔!

  怎麼樣?我問他,要是你呢?

  那丁倆眼直勾勾地愣半天,謙遜地說:我KAO,千萬可別他媽輪上我!

  我是說,假如呢?

  丁一望天望地地又想了一會兒,挺誠實:八成就招了。

  你丫就恁熊?

  鞭子嘛,也許還湊合。

  竹扡子和烙鐵呢?

  夠嗆。

  八天不讓你睡覺呢?

  八天?三天我就不知道自己叫什麼了。

  那咋辦?

  死!行不?不如乾脆讓我死了吧。

  便宜得你!剛才那哥們兒,說不定也巴不得死呢!

  我KAO……

  還有,要是當著你的面折磨你的親人呢?比方說……

  甭他媽老拿我打比方!哪一樣兒我也頂不住,行了吧?

  行了?行了誰還怕當叛徒?

  我知道我知道,KAO你丫就別說了好不好?

  好,那就不說了。最好也不想。什麼也別想,只看街上的行人。看那些悠閒與焦急的腳步、各式各樣的褲腿和鞋,看地上的紙屑、煙頭、黏痰和塵土,聽此起彼伏的叫賣和歌星們聲嘶力竭的比賽吧。

  「月亮走,哦我也走,哦我送阿哥到門口,哦……」

  「此一去山高呀路又遠哪,此一去十年八載呀不回還……」

  可是,此一去阿哥要是讓敵人給逮了去,成了叛徒呢?比如說剛才那哥們兒,雖然他是叛徒,可他也完全可能是某一少女的阿哥呀……說不想其實還在想,想又想得鬱悶,那就看天。看天上的鴿子和房頂上的貓,聽一片淒婉的鴿哨,看貓身旁一杆蔫垂的旗……晚風徐徐之際,我倆可以慶倖的只有一件事:謝天謝地,那叛徒不是咱。

  再說咱也不打算幹啥不是?那丁說,不至於有人抓咱。

  可你已經被人抓過了,哥們兒!也已經出賣了朋友!

  唉——那丁又一屁股坐倒。

  絕望。灰暗的晚風中處處都是絕望。

  你說,怎麼才能保證不落到那地步呢?

  除非……

  除非怎麼著?

  除非你壓根兒就不要有敵人。

  我從來也沒想有敵人呀?

  或者,從來就不要有什麼……什麼自……自己人。

  那夜我們一起去看姑父。很久沒去聽他講故事了。同時我們也去看了照片上的那個女人,她到底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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