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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真相的繼續(3)


  畫紙上的老柏樹漸漸模糊。

  「嘿,你聽見沒有!」

  丁一還是不動,眼珠都不動,他怕一動眼淚會掉下來。依放下畫筆,推推他:「怎麼啦你,沒事兒吧?」

  丁一這才剛睡醒似的直起腰,強作歡顏,但表情明顯還不能脫離剛才的心境。

  「你想什麼?」

  「沒呀?沒想什麼。」

  「瞎說,你騙人。」

  「你不是說人都是嘴上一套心裡一套嗎,你還問?」

  「我又沒說你。」

  「你沒說我,我自己說我。」依歪起頭,看他。

  「我沒資格說別人。」

  依轉過身來,面對著他看。

  「你說得對,樹比人好。樹都是樹,只有人把什麼都分成貴賤。」

  「你想說什麼?」

  「我能說什麼?」

  「你想什麼幹嗎不說呀?」

  「誰想什麼都說嗎?」

  依把畫筆放進畫箱,眼睛不離開她的朋友。

  丁一圍著某一棵老樹走,看天,看遠處,偶爾看一眼依。依一直都看著他,等他說。

  「你們祈禱的那種平安,也包括我們嗎?」丁一終於說出了這句話,話一出口連他自己都嚇壞了。

  「我們?」依問他,「『我們』是誰?」

  「你們認為,低賤的,或者說平庸的人,也有什麼平安值得祈禱嗎?」

  「『你們』?我不懂你說什麼。」「你不懂平庸是什麼意思,還是不懂被人看不起是什麼感覺?」

  「你說的這都是什麼呀!」

  「那我告訴你:平庸就是被人憐憫,被人安撫,被人勸慰,被人誇獎,可這之

  前並不被人發現!」

  看樣子依是聽懂了。聽懂了的證明是:依臉色驟變,但只是低下頭,並不反駁。我猜她一定是想起那天的事了(那個驕陽如火的七月),或者她一直就沒有忘記那天的事(大家勾肩搭背地在街吃著冰棍,丁一忽就沉默寡言起來),那件事雖不強烈卻時常在她心頭泛起(「你們」「我們」「他們」)。看著依的樣子,我真覺得有點兒過意不去。

  嘿丁一,你就甭說了!

  可那丁卻忽然不依不饒起來:「被人忽略是什麼感覺你知道嗎?你以為,根深

  蒂固的平庸、低賤,永生永世地讓人看不起,真就比站在臺上挨鬥更平安?你說你祈禱平安,可我敢說,誰也不會祈禱我……我們這樣的平安——被人輕視,被人忘記,然後又被……被人安慰!」

  呀!這廝何時有了如此敏銳的思想,如此尖刻的口舌?連我也一時驚詫。

  「我沒有那樣想啊,真的丁一!我們都沒那樣想……」

  「可你們那樣說了!你們說『你們工人』……」

  看樣子依早就料到是這句話了,她臉色愈加蒼白。我猜,那天之後依可能不止一次地想起過這句話,想這話都是什麼意思,這話確乎是不止一種意思,但都是什麼呢?她想不透,也許是不敢想透。但現在讓丁一給說透了。

  「真的,真是對不起,可我真不是那樣想的呀!」依蒼白的臉上忽又飛紅。

  哦,她原來是這麼漂亮啊!

  怎麼,你現在才發現?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可我知道我們傷了你……可你別當真行嗎?真的,真的是對不起……」

  丁一倒愣了。丁一本以為這下完了,話說到這分上朋友算是吹了。若非依這樣說,他下一步的行動必是逃跑,本能地逃跑,但這會兒本能忽然無力,丁一站在原地傻愣愣地望著依,心裡一片空白……

  然而那空白卻似林中的雪地,鋪展得平坦,鋪展得潔淨,安寧,在中午強烈的光線下泛起著點點光芒,甚至有聲,是鴿子嗎?那聲音似從遙遠之處傳來,單為喚起久遠的記憶——久遠的哪兒呢?和誰?伊甸嗎?還有夏娃?

  ……

  事後的危難讓我已記不清接下來的情節都是怎樣發展的了,總之,當丁一與那個名叫何依的女孩和解之時,當他們以為「我們」「你們」和「他們」都已言歸於好的時候,樹林的邊緣響起了「流氓之歌」。或當丁一終於尋到了那縷溫香的源頭,並埋頭其中之際,樹林裡來了別人!我記得,當丁一從那心動如鼓的初吻中抬起頭來,發現時空跟他開了一個無比的玩笑:不單烈日已變作夕陽,雪後的樹林也

  已經不見,場景一下子切換到「革委會」一間黢黑的小屋。在那兒,丁一將被——不是在臉上而是在心上——打上「出賣者」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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