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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真相的繼續(1)


  不過,丁一的鬱悶,其實還有一個更為深重的原因,即「出賣」二字忽又半路殺出,而且是在一個與當年的情境何其相似的時候!「朋友是不能出賣的,可必須出賣時,你先說他不夠朋友就行了。」——那女子不經意的一句話,觸到了丁一的隱秘,觸痛了他的舊傷。

  現在可以說說丁一當年的那樁「醜事」了——即那件令其早春烏雲籠罩,讓他一向諱莫如深甚至不敢深想的往事。世人單知自那之後丁一得了個「流氓」的稱號,卻不知其中另有隱情。如今事過境遷,丁一又已在情場屢屢得意,再提這段舊案,料已無大礙。

  這事就發生在那個口號喧天的大會之後。太準確的時間記不得了,總之,就在丁一自以為看穿了人間真相之後的那個冬天。還記得嗎,在那個大會上沉默的丁一突然爆發,對我憤憤地嚷著什麼「還不如他站在臺上」?那是指他的父親。他寧可父親是站在臺上萬人矚目地挨鬥,也不想他是站在台下無聲無息地賣飯。當然我知道,他最滿意的情況是父親既不要在台下賣飯,也不要在臺上挨鬥。想想父親,甚至卑微到連站在臺上挨鬥的資格都沒有,丁一莫名地惆悵。一個可有可無的廚師,誰知道你是誰呢?除去吃飯時看見你,別的時候誰還發現你,誰還會對你有什麼別的期望?所以嘛,也不會對你有什麼指責和苛求,也不會指望你有什麼觀點或見解。

  想到這兒,莫名的惆悵已變成確鑿的傷痛。我知道,他還是羡慕他那幾個父母是專家、權威或名人的朋友,以及羡慕著那些「紅綢」「紅緞」。從前羡慕,現在也還是羡慕。為什麼?因為現在他們也還是有理由比一個廚師的兒子驕傲,也還是會說——不說也會那樣想,或者那樣評判——「你們工人」「你們工人其實挺好的……」唉唉,「他們」「我們」「你們」!丁一明白了什麼是敵視,什麼是輕視和漠視,什麼是根深蒂固,什麼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事情就發生在那之後不久,一個冬天的禮拜日。

  一夜大雪,黎明放晴。那個禮拜日的早晨,我隨丁一出了家門,踩著整潔的積雪漫無目的地走。

  天氣真好,天空藍得深遠,透明,藍得甚至有些虛假。積雪在陽光下閃閃刺眼,在腳下吱吱有聲。人的心情於是也透徹起來,像雪後的空氣一樣乾淨,且似踴踴動動地有著什麼期待。風猶料峭,但已是春意難掩,鴿群悠然地盤旋,灑下滿天清朗的哨音。丁一不思止步,我便隨他越走越遠。

  不覺間已到郊外。走過城牆時,記得有人在放風箏,孤單的風箏在高空簌簌發抖。走近護城河時,見有人在那兒溜冰,姑娘們星星點點的花頭巾尤其醒目。走下小橋,走上河岸,走在空曠的田野上,見一群孩子在雪地裡摸爬滾打,歡笑聲清脆悅耳,隨風傳揚。一條衰草遮掩的小路曲曲彎彎,把丁一引向一座荒廢的古園。

  園中古木參天,銀披素掛;殘閣廢殿,玉砌冰雕。四望無人,那丁放喉一喊,層層浪浪八面有聲……沒有別人,夢也似的我們好像走進了一個另外的世界。可是久別的伊甸嗎?抑或一處新辟的樂園?然而,我明確還在丁一。我在丁一,這毫無疑問——陽光在雪地上投下一縷人形孤影,隨我們一路坎坷起伏,提醒我不要得意忘形。但那確鑿是個好去處,松屏柏障,曲徑通幽,我和丁一或疾行慢走,或低吟高唱,倚牆呆想,憑欄遠眺……整個那一上午我們盡情地享受著沒有別人的自由。

  丁一甚至跟我說:這會兒咱就是脫光了也沒事,你信嗎?

  我心說,這小子看來真是有裸露癖。

  算了吧你!我指指遠處眼睛一樣的樓窗說,你知道有誰正往這邊看嗎?

  要看他就看唄,丁一說,反正誰也不認識誰。

  你敢嗎?

  你呢?

  你敢我就敢。嘁,我怕什麼!

  那丁便又鼠頭鼠腦地東張西望:你說,那些窗口裡肯定有人嗎?

  你要是敢,那兒就沒人,你要不敢就說明那兒有人。

  於是我倆笑了一回,誰也沒敢。

  也許是命中註定,也許是鬼使神差,就在丁一走累了走餓了我們正想回家的當兒,在一片平坦的雪地上那丁發現了一行孤獨的腳印。那腳印猶猶豫豫也似漫無目的,彎彎曲曲,進進退退,最終隱沒進一片茂密的樹林。麻煩就從這時候開始了。麻煩就麻煩在此丁情種,他說這一行腳印似曾相識。

  你認得?

  沒錯兒,我肯定/見過。

  誰的?我半帶嘲諷地笑他,說呀,誰的?

  那丁彎腰細瞅,出語驚人:女孩兒,保證是個女孩兒!

  唉唉,既已托魂情種,就別怨這廝常近瘋癲。我只好跟隨他,跟隨著那行腳印,走進了那片小樹林。

  這就叫命中註定,這就叫鬼使神差!就在那兒,就在那天,就在那片密林深處,一條紅頭巾驀地向我們轉過臉來——

  「嘿,你怎麼來了?」

  「哈,我一猜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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