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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想像力


  這又讓我想起了我在史鐵生時的一思心路——在其「寫作之夜」①,在他似是而非地與畫家Z一路同行時所經歷過的心情。

  畫家Z,曾有過與丁一此時此刻極為相似的處境,但他卻因而走進了憤恨和征服他人的欲望。這是為什麼?為什麼Z的心裡會充滿憤恨?為什麼他選擇了征服?因為他更高傲,還是更卑怯?因為他的想像力更簡陋,還是更豐盈?在現實中,Z的朋友無一不認為他是強者,可事實上,從我這旁觀者清並親歷者明的雙重角度看,那時,Z已完全被一幕幕屈辱的歷史所控制,由之刺激出來的某種「精神」已然壓垮了他的情智,摧毀了一個人可能達到的更為豐富、更為遼闊的想像。

  丁一與Z大不一樣。

  丁一之旅與Z的路途之不同,很可能,就由他們走出人群那一刻的不同心情所決定:丁一幾乎是一步一回頭地張望著他的好友,張望著那個或那些漂亮的女生。丁一所以是丁一。丁一所以是情種。丁一不能接受往日的情誼忽然歸零,或與生俱來的夢想忽然間背向而馳。Z則不然,Z再也不想看見那些忽略了他和輕蔑著他的人了,除非有一天他可以跟他們換個位置,可以居高臨下地接受他們的仰望。Z所以是Z。所以Z是強者。Z的想像力只限於此。

  這樣看,丁一倒是很有點像「寫作之夜」中的那個詩人L了——

  「如果那個冬天的下午,融雪時節的那個寒冷的週末,九歲的Z在那座出乎意料的樓房裡,在那個也是九歲的女孩兒的房間裡,並未在意有一個聲音對那女孩兒說——『怎麼你把他帶進來了,嗯?誰讓你把他們帶進來的?』如果Z並未感到那聲音的美而且冷,而是全部心思都在那個可愛的女孩兒身上,那麼完全可能,他就不是九歲的Z而是十歲的L。」(史鐵生的《務虛筆記》)

  丁一的想像力從來是以一個「情」字為引導,為取捨,為定奪。就像傳說中的那塊「寶玉」,相信女孩冰肌玉骨,必都是天生潔淨不染塵泥的。或像詩人L,認為

  真理都在女人手中。所以,在與Z的處境極為相似的一刻,丁一所顧念的全是那些女孩,仍然是那些女孩。哪個女孩?不不,不是哪個,而是所有,是朦朧卻具誘惑的她們。哪個,還沒一定。終於是誰,還不清楚。但肯定,她已經在了。自打我與夏娃在伊甸分手,便註定她已經來到人間!也許她就在那幾個好友中間,甚或就在那些「紅綢」「紅緞」之中也未可知。當然,更可能是在別處,在遠方,在不知所由的某一條路上,正向我們走來。「情種」於是乎不同於「強者」。當Z不可阻擋地走向憤恨之時,丁一走出會場,走回家中,走進黑夜,把久存於心的一份困擾獨對我說:大家本來都是好好的,為什麼就會那樣?

  但是但是,史鐵生又在一旁訕笑了:「你肯定,Z的憤恨就不是出於一個『情』字?」

  是呀,我記得,Z在其憤憤然走出人群的那一刻首先想到的是母親,是母親備受欺侮的一生——能說這就不是因為一個「情」字?

  「不打自招,不打自招!」那史的笑於是近乎幸災樂禍了,「這個『情』字不也一樣什麼都可以是,什麼都可以幹嗎?」

  是呀是呀,這個「情」字如果不能走向愛,就仍然是一種本能。不過,老史你注意到沒有,丁一的情眸卻是眺望得更為寬廣,更為遼闊,更為癡迷或更為深重?也許就因為他從來不是對準著一個,而是嚮往著她們,不是依戀著自己的一部分(譬如母親,或母愛),而是嚮往著他者,所以他才會那樣問。所以當他以其少年的癡騃那樣問我時,我聽出丁一正在跨越那一個「情」字——正在,或者將要,步入愛情了。

  但是我沒有恭喜他。我不打算驚擾丁一。當然,我也並非沒有憂慮。他還什麼都不知道呢,但是我知道:無論曾經還是將來,也無論是在某丁還是在某史,生命之旅都會印證一個近乎預言的詩句:是誰想出這折磨的?是愛。(艾略特的《四個四重奏》)

  ①「寫作之夜」,見史鐵生的長篇小說《務虛筆記》。畫家Z及後文的詩人L、女教師O,都是小說中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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