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喝敵敵畏。那東西不好喝。那不是可口可樂。聽說假茅臺酒裡要兌那東西。
為了錢,人可以缺德到殺人。我不殺人也不自殺。
我回家了,我敵不過誘惑。我是女人,我想知道我法律上的丈夫何晨光究竟是
怎麼回事。為了這點好奇心,我接受了我的情故。不,她不是情敵,是什麼呢?我
說不清,是愛我丈夫的女人吧。陳美蒂,我約她來我家,雖然不是我主動約的,但
我默許了,我已經在生活上發生了多大的變化呀。我不再是那個守著丈夫安心過日
子的華林飯店服務員趙芳了。
我在家裡呆著,心煩。超男倒開心,她穿著時髦的夾克衫,緊身褲,長筒靴,
逗著妮妮玩笑。人憑衣裳馬憑鞍。超男這麼一捯飭,再加上沾染了點兒文藝氣兒,
滿可以打動少年男青年們,單是她那身材,天,她的身材真的楚楚動人。健美這玩
藝兒還真管用。為了讓孫建一向隅而泣,超男真下了狠功夫。她這份兒努力,讓我
覺得可敬又可憐。
陳美蒂還不來。拿什麼糖?你搶走了我的丈夫,如今倒像女王巡幸,讓我等半
天,還是只聽樓梯響,不見人下來。知道嗎?驕傲的小姐。為了等你,我讓一個小
孩子在莫斯科餐廳門口喝西北風兒。他是個不應當耍弄的人,是個老實人。凡老實
人都應當用老實回敬。
女王真的來了。說實話,她確實漂亮。先前幾次見她,我都懷著敵意,愣是只
瞧她的缺點,額頭低了呀,臉色慘白呀,近視眼呐。如今,平心而論,才瞧出她的
魅力。她的魅力在眉眼之間,在她的神態。她活潑但不過份,讓人覺得她文雅,頗
有書卷氣;她嫺靜,但不呆板,讓你覺得她渾身上下咕嘟嘟往外冒著青春氣息。那
氣息絕對讓男人頭暈,更甭說何晨光這四十有二的中年漢子。她的顧盼淺笑勾人魂
魄。要說缺少的嗎?她可沒有我身上的「母性的光輝」。這是我班上的同學們一致
公認的。說我典雅、溫存、具有母性的力量。「母親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人。母性是
世界上最強大的力量。」鄭俊雄這麼說。這在他是理所當然的。
一個女人是該更像母親,還是更像女人?我說不清,應該讓男人們,那世界的
另一半去判斷。
我呢?我想起一個什麼人說過的話。女人的丈夫,應當是這樣的人,對於妻子
他是父親,是哥哥,是兒子。他可以給妻子以父親般的慈愛和關懷,以長兄般的保
護,又可以受到妻子母親般的照拂。這話很有道理。也許男人們都該這樣。我只要
個像樣的男子漢。何晨光究竟像什麼,我過去可從來沒想過。我沒有按照自己的願
望去塑造我的丈夫。我簡直沒有這個願望。所以,現在的分居,也怨我。憑什麼只
許男人按照自己的願望塑造妻子,就不許女人按照自己的心願改造丈夫?
現在說這個,晚了點,仿佛是。
陳美蒂來了,穿著一件淡綠色的薄呢大衣,還帶來一束鮮花,素雅的馬蹄蓮。
這花得不少錢呢。
她坐在沙發裡。上身自然地挺直著,她的細腰上系著寬寬的黑腰帶,粗格花呢
的裙子舒展地搭在她挺豐滿但不胖的腿上,兩隻纖細的腳套在紅色的羊皮靴子裡。
真的,這混帳女人真好看,真動人。
「我知道,您恨我。」她說,不停地反復捏著自己的手指,骨節哢哢地響。這
可不像個文雅姑娘該辦的事。
為了不打攪我們談話,超男帶妮妮去看電影。屋裡只剩下我們倆,談話卻並不
輕鬆,尤其她的這句開場白,一下子把話題引到最敏感的穴位上。
「沒您說得那麼嚴重。」我說,「當然,咱倆不是朋友……」
「可我覺著咱們應當成為朋友。」她說,「因為咱們愛一個人。」
聽聽,在她那裡,愛情的排他性是不存在的。世界上所有愛一個男人的女人應
當結成神聖同盟。
「為這個您給我送花兒嗎?」我看著她漂亮的脖子。這會兒,我站著,而她正
低著頭。
「可這個男人不值得那麼愛。」她說,兩隻紅靴子尖碰尖輕輕磕著。「我這個
人太好幻想,常把自己的想像當作現實。我現在知道,他有很濃厚的封建思想,很
自私,而且……」她停住不說,抬起頭,看著對面的牆,眼裡是種茫然的光。
「而且什麼?」
「而且有點怪癖。」
「怪癖?你指什麼?」
她笑笑:「反正你什麼都知道,也不用瞞你。可我總不明白,他為什麼總讓我
咬他,還要我用手指甲輕輕地抓他,他說他喜歡那個癢癢勁頭兒,你知道這個……
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我納悶兒,在我同何晨光生活的漫長七年裡,我從未發現過他這賤毛病。
我朝她搖搖頭,可心裡泛起一股酸楚。這混帳男人跟一個並非妻子的女人這麼
犯賤,可見他對她是一往情深,其親密遠遠超過了和我的關係。
陳美蒂還是瞧著牆,出神地喃喃著:「他同你分居,又和我相愛,表面上他好
像在實行戀愛自由的原則,其實,他是在實現玩弄和佔有多個女人的自私心。他以
為『好漢養千口』,一個能幹的男人,應當有三妻四妾的。」
「可是你自己也同意啊。」我大聲說。
「不錯。我同意。我並不把紙寫的婚書當作多麼了不起的事。我重視的是實質,
是愛情。而且,我主張靈與肉的一致,情愛與性愛應當是互補的。但我主張互相尊
重。雙方都是為了抒發愛情,而不是佔有與玩弄。所以,我傷心。」她哭了,她竟
然會哭。她無聲地流下眼淚,摘下眼鏡用手絹擦眼角。她一摘下眼鏡,美色減去了
十分之二。
「他有佔有欲,」她接著說,「而且有被虐待狂。他企圖以同我的那種,那種
關係,來約束我,又讓我在他身上留下這種關係的痕跡。我煩了,我累了。」
她說得真誠,我聽得糊塗。
我盡可能禮貌地問她:「您,不重視,不重視那種關係?」
「重視。我不是隨便和什麼人都胡來的。我愛一個人,真正愛到神魂顛倒,那
才行。可是,也別想用這個拴住我。我可不敢保證一輩子隻愛一個人。」
我無話可說。明擺著,我們倆對這問題的看法不同,或者說價值觀不同。我不
打算勸她,這基本上是個實踐問題。她走的路多了,便知道該怎麼邁步。我擔心地
是她別變得滿不在乎而朝秦暮楚。愛情的溪水再多,要是總漫出堤岸,也會乾涸,
被沙漠吞噬變成乾枯的河床。沒有愛的生活是灰色的。氾濫的愛大約是沒有真愛的
前奏。可我說不準,因為我沒經驗。餃子吃多了不香,過於頻繁的愛的爆發大概也
沒了意思。何況,人生在世總得幹點兒別的,現時,總得要工作要做點事業吧。人
生的愛是多彩的,但多彩的人生可不能只是愛情。對不對?
「這麼說,您當初愛他,現在煩了,不愛了。」我給她倒了杯茶,心情安定了
許多。
她雙手捧著茶杯,沉思地說:「不,我現在還愛他。他聰明、能幹,在我認識
的男人中,還沒有一個人像他這樣使我心靈震懾。」她看看我:「您可能不知道,
您的丈夫是個奇才。只是還沒有充分發揮出來,社會也沒有完全看到他。我想成就
他。」
多狂,這女人。而且多怪,我們比美國人還開通。兩個與同一個男人有非同尋
常關係的女人,如此親密地平和地談這個漢子,這在好萊塢的電影裡都少見。中國
開放的步伐遠超出外人的想像。說什麼幾千年來文化的積澱,您上我家裡瞧瞧,早
讓西風吹得無影無蹤。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沒生氣,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沒把陳美蒂揈出去,還聽由她不
緊不慢地談我的丈夫,像談一個和我毫無瓜葛的她的情人。
「那麼,您想同我談什麼呢?」我問她:「談他的才華,談他和您的種種,種
種社會上不能贊成的事?」
「我勸您先別和他離婚。」她說。
「什麼?」我吃了一驚。
「是的。我想成全他。我看出來,他在我身邊便才華洋溢我雖然對他已經減退
了許多熱情,可我還在愛他,我不能傷害他。所以,我還在他身邊。但我不敢保險
永遠這樣。例如我一旦不得不離開他。他會孤獨,這就害了他。您應當還讓他回到
您身邊。因為您需要他,他也需要您。您說呢?」
「要我說,您現在給我滾蛋!」我再也忍耐不住了,用手指著門:「不然我就
撕爛了您的嘴。你這個狂妄的丫頭。自以為是天之驕子比誰都高一頭,把自己打扮
成為愛犧牲的人,托別人都看成靠漢吃飯的女人。跑到人家家裡來污辱人。滾,請
滾,趁我沒拿刀,快滾!門在那兒。」
她傻了。這個小丫頭片子,這個才出茅廬就自以為是女王的姑娘。她嘴唇哆嗦
著,倆眼發呆,木木柯柯地說:「怎,怎麼了?」
「走人!你走!」
「我走,走,永遠不再來。」
「你敢再來!拿著你的臭花兒!」我把那花向她頭上扔去。花丟了一地,我用
腳踢出門去,朝她後背一推,「砰」地關上門。
我坐在沙發裡,頭腦發空。什麼也不想,什麼也想不起來。
真是新聞年年有,今天最特殊。我丈夫的情婦跑到我面前,告訴我,讓我高高
興興地看著她和我丈夫親熱,等她玩膩了再把丈夫還給我。我得老老實實地再把這
男人接過來,免得他孤獨。她是為我丈夫著想,也是為我著想。她瞧不起自私,可
她這叫什麼?我知道,我懂,有些個高唱尊重個性的人,都只打算讓別人尊重他,
他卻不準備尊重別人,他們骨子裡都是自私。他只需要他自己的個性舒暢,別人是
否舒暢他就管不著啦。我不反對個性解放,可大家都得解放。個性解放的基礎應當
是尊重他人。你痛快,別人也得痛快。憑什麼你笑我必得哭?哼,假洋鬼子。混帳
哲學。我對陳美蒂的一切好感頓時煙消雲散,何晨光愛上這麼一位,傻小子等著倒
黴吧!
超男還不回來。這死丫頭。我氣得眼發藍,手打顫。抄起一根擀麵杖,把牆上
掛的相框、畫框,逐一細心地敲碎,像是把陳美蒂那狗屁理論打成齏粉。我又打碎
了一摞飯碗,直到碗碴子劃破了我的手,我看著鮮紅的血一點點流出,心裡的悶氣
才慢慢泄完。我覺得從來沒有這麼累過這麼疲乏過,一屁股坐在沙發裡,昏昏沉沉
地睡過去。
我現在想起來後悔。我不該打碎那些鏡框那些碗。那都是我的血汗錢。為了陳
美蒂和何晨光的混帳我劃破了手,至今手上還有一道疤痕。為別人的錯誤缺點而生
氣而自傷,是最不划算的事。從那以後,我學會了制怒。別人的錯誤屬別人,為
這些生氣,又讓自己陷入了錯誤,不值,太不值了。
那天事後,我回到了學校,臉上的陰雲好像更濃了。鄭俊雄只是瞧了我一眼,
又看看我手上的繃帶,什麼也沒問,什麼也沒說。只是從此不再和我說話,老斜眼
梢瞄我那麼一兩下。不說就不說吧,一個為了一次失約就和女人翻臉的男人,不值
得女人為他費心。
北京的春天短,秋天也不長。國慶節剛過,已經處處霜花朵朵。看過了香山的
紅葉,人們已經捂上厚厚的羽絨衣。今年雪勤,才入冬,北京已經下了幾場雪,處
處銀裝素裹。只是空氣的污染太大,到處飛揚的灰塵(特別是工業灰塵)讓積雪變
得不那麼白。而不白的雪是特別容易融化的。沒了,北京再沒有滿樹的銀掛;沒了,
北京再沒有踩上去吱吱作響的結實的積雪;沒了長長的屋簷下的冰掛,沒了一屋屋
窗上的冰菱花,北京舊時的都市美正一天天失落,正如我這樣的人,心中舊時的依
托正一天天崩坍,新的支柱還沒建起。我的心正四處不靠,空蕩蕩地在胸中搖晃。
從小處看整體,我看中國的文化、中國的思想、中國的論理、中國的道德,也正在
向四不像進軍。這些天,報上正在爭論中國文化的積澱問題。有人說,中國燦爛的
文明是中國偉大的原因;有人說中國倒黴就倒在這沉重的文化包袱上。我不懂這些。
只覺得一些人的心,比我晃得還厲害,一個個白天黑夜地瞎折騰說不清哪頭炕熱。
他們的躁動與不安讓我心煩。可沒幾個承認自己的確是拿不准主意,都說自己仿佛
生來就認准了一條道兒。我又見過何晨光那位詩人朋友,田波他如今正實驗把漢字
拆開來作詩。他說文字只是符號,符號也有美,也有內涵。發現漢字的符號美就是
詩人獨具的慧眼。他得意地給我看他的一首詩:
「先哲從沙中蘇醒
沿著乳房爬出
撥弄著陽光 黑色的細莖
從一到萬 聲音捅破
女蝸的傑作
點鈔票般數著眾生的夢
人與屍交媾 孽生出
蚊蠅卵蟲 巨大的蚯蚓
戴著眼鏡坐在皇冠上
一隊隊長著黑手的蛇
挖掘黑色的歷史甬道
斷臂的石像
可口可樂的玻璃瓶
發出綠色的狂笑
電腦閃著狡黠的眼睛
激光束漫天藪野遊來
一把手術刀撬開 喜馬拉雅山
堵住的耳膜
氫彈空洞的爆炸
五千層地表下的幽靈
吐出長滿青苔的舌頭
海水給墳墓灌進苦澀
懂嗎 路便是足各……」
他抓著橫有仨月沒洗的長頭髮斜著眼瞧我。我老實地承認看不懂。他的嘴角差
一點撇到耳朵根兒。他從筆記本上撕下這首詩塞給我,要我好好研究研究。「讀懂
一首詩,就是破譯一次生活的密碼。」他說。
「可是,你把原稿撕給我,你沒了底稿,怎麼辦?」我問他。
「不要緊,我記得住。這樣的詩,我靈感一來,一天寫個十幾首。」他搖搖筆
記本兒走了。
我把這詩看了一遍,挺細心地抄下來,以備田波萬一忘了再來找我要。原稿我
擤了鼻涕。一天寫十幾首的詩不會是好詩。我不裝假,我看不懂的便不看,我沒功
夫破譯那密碼。讓陰溝去解釋密碼,讓髒水去理解人生,詩神從下水道中鑽出,搖
動著長滿青苔的綠手。瞧,我也會作詩了。可是詩裡要沒了善與美,只剩下肢與醜,
還叫詩嗎?死屍上的蛆是不能寫進詩裡的。詩不能是大尾巴蛆的音樂。這自然是我
這樣的傻丫頭粗女人的思想,誰也管不了。當然我也不怕別人笑話。我的專業是旅
游,我的華林飯店裡可不能有蚊蠅蚯蚓,哪怕它戴著眼鏡兒。
我不想理鄭俊雄,他卻來理我。他送給我考試的複習提綱,他自己寫的。他告
訴我,這是他過去上學時的經驗。考試前先溫習課本和筆記,同時在紙上寫下內容
的重點。第二通便丟開書與筆記,只看這記下來的重點,便可默誦出全部的內容;
第三遍連這提綱也丟開,可以默誦出所學的東西,這樣你便掌握了學到的知識。為
了啟發我,他把自己作的複習提綱給我,希望我能自己也這麼作出一份來。他的善
心使我感動,但同時使我生出莫名的惆悵。考試意味著學習生活的結束。我們將畢
業,我們將分手,我們將回到原來各自出發的地方。在那地方我們原本陌生。由陌
生處走來,會不會帶回陌生?就算不陌生又能怎樣?
我怕。我真的怕。
誰能告訴我,我該作些什麼,又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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