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報到了。我又走進了課堂。從一九六八年(那時我還不滿十八周歲)離開
它,已經十八年了。十八年裡,我從一個小姑娘變成一個母親,人生真有點不可思
議。我不知道人為什麼會從無知無黨的細胞變成嬰兒,變成會哭會笑有思想有意識
的人,變成衰老變成風一吹就倒的沒力量的人,變成無知無黨無意識無思想的屍體。
人從細胞到屍首,走了一個大圓圈兒。設若人們不結成社會,不在社會裡活動,那
麼人也就是猴就是豬就是狗,在這世界上走一趟也怪沒意思。十八年來,唯一讓我
感到心裡踏實的,是我對得住別人對得住自己對得住社會。我沒幹過一件讓社會感
到缺損的事情。然而,十八年來僅僅做到這一點,我又覺得空虛。何況,誰能給你
一個評價呢,誰能權威性地宣告世人我趙芳是一個沒有缺過德的人?更何況,無數
無數缺德缺大德的人,都過得有滋有味兒,揮霍著全社會的創造,而不缺德的人卻
總是彎腰拱背地辛勞。這不缺德又有什麼意義呢?不錯,這麼想叫「患得患失」,
叫「不任勞任怨」。這不好。可是憑什麼只許我辛勞不許我哼哼?當所有不缺德不
準備缺德不會缺德的人集合起來一塊兒哼哼,社會就會變得更溫馨更可愛更值得為
它增添點兒什麼。我又踏進課堂,這在我比什麼都重要,因為這意味著社會看見了
我的不缺德,打算用機會給我慰勞。而且,頂重要的是我報了到才知道,這是一個
旅遊業經理人才培訓班。進了這班就意味著將來的升遷,班上的學員都是候補經理。
我們這個班有候補經理三十名,男二十女十名,文化程度不一。我是中等水平!
「文革」前讀到高中二年級。大學畢業生有七名,還有一位是經濟學碩士,又矮又
胖又白的高天佑,放著博士不去爭,來上這短期學校,不知為什麼。「我得實踐。
我要當一個合格的旅遊飯店的經理,創造出中國的管理模式。」他說,倆肉泡兒眼
裡透出自信的光。好多課他都免修。他只是想要幾個月的空閒,讀他認為應當讀的
書。我羡慕他,羡慕得要死。
我可不行。我什麼課都想學,還想在幾個月內速成地啃下基礎英語來,至少眼
面前的生活用語,我能嘟嚕一氣才行。所以,我打算什麼也不多想,什麼份外的事
也不做,乖乖地老老實實地當個老學生。
誰知道報到第一天,我就被校方指派為班長。我指天跺地說死了也不幹。系主
任只是眯著眼笑,說就這麼定了。我這人就怕別人軟磨,磨得我心煩,想也沒仔細
想,一咬牙,得,您總還得找位副班長吧?系主任笑著一指我背後,我回頭一看,
一位頎長的大男孩子站在我身後。他就是副班長,我的助手鄭俊雄。我說他是大男
孩子,不是指他的年齡,他四十歲了,我是指他的氣質。一頭又黑又濃的自來彎兒
的頭髮,挺好看地趴在他腦袋上,一雙不大卻挺精神的眼,老是盯你一下兒又躲開,
怪調皮的樣子。他的嘴和鼻子長得很周正,臉上也沒那麼多褶子,睫毛不長可挺密
還微微地彎起來。一臉孩子相。他說話的聲音很柔和,聲音裡好像老隱藏著笑意,
不知道他笑什麼。
「我這人沒心沒肺,」他說,「就是還有點兒熱情。遇著常常拿不准主意,可
到很節兒上,又挺固執。說話也沒個分寸,常傷人。要說優點嘛,興許不夠尖損壞。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
瞧,一見面兒他就沖我這麼介紹他自己。這不像個胸有城府的人。一般四十歲
左右的男人,比大姑娘還矜持,臉上老掛著莫測高深的微笑,再不就一臉聖人氣,
永遠愛答不理地俯視著蒼生。中年男子,外表上都是沒缺點的人。他們糊塗就糊塗
在這地方兒。平常,人們都愛誇一個人老成持重,可要論起交真心朋友,誰都躲著
這一號的人物。沒缺點的朋友,是可怕的朋友。他們最拿手的本事就是會不聲不響
地冷不防奔上他選定的路,把朋友們晾在原地兒挨箭挨槍挨棍子,事先絕不跟您打
招呼。這路朋友我見過。所以,這位班副,這位鄭俊雄,讓我一接觸就放心。有毛
病的人是正常人。跟正常人接觸省心。是不是?
讓我當班長,理由之一,是我年齡合適。我們這群候補經理小者二十三歲,一
個長相是孩子,秉性是老頭兒的侯冠一。長者四十三歲,便是那位碩士老爺高天佑。
他是一家四星級飯店的人事經理,打算過幾個月由這兒出發,去摘取中外合資五星
級飯店中方總經理的桂冠。大多數員外爺和女狀元都是四十上下或三十上下。我呢,
正在中間,況且,是女的,尚未入黨。目前,還未查出明顯的劣跡,這就全齊了。
聽說,有個地方選×長。選來選會選中了一位老知識分子大學教授。該教授十分感
動,受命之日與夫人徹夜未眠,暢談過去今天與未來。於是擰開檯燈,以萬分激動
的心情寫了一份入黨申請書,次晨遞給黨委,三個月竟未得到任何答覆。後來,該
教授的一位老上級,已經退休的原×長,找他談話。咳嗽了幾分鐘,笑了十幾聲,
才說: 「哎,說的是要找一位非党的知識分子當×長啊!老Y,您這入黨申請書…
…?」該教授頓悟,收回申請,可半夜裡涕淚橫流。原來,該教授一心要入黨,而
不一心當×長。這算是新時期的笑話吧。讓我當班長,是不是有這麼多內裡的過節
兒,我不知道。不過,一定有,不然怎麼會挑上我呢。應該挑上侯冠一呀,他最合
適了,又年輕,又像老頭兒。
不管怎麼說吧,我又上學了,而且當了班長,我高興。這個訓練班雖然沒有名
份上的光榮,不會像大學畢業生似的當上什麼學士,可有最切實的好處,這就是我
們每個人面前展開了一條鋪著紅地毯的路。原先這地毯是卷著的,要不,就鋪在別
人腳底下。我至少可以因此和我那負心的夫君、名義上的丈夫候補博士何晨光站到
同一的位置上。碩士和博士的頭銜不能當飯吃,可一個飯店的經理卻不能小瞧。打
從莫斯科走到洛杉磯,打從北京到東京,無論哪家門臉兒像那麼回事的飯店,其經
理都是吆三喝四威風凜凜的。我這麼說,自然不是打算現在就預習抖威風,將來大
耍威風。我是說在任何現代社會中,一家飯店的經理都不是可以輕視的。經理是實
實在在的職務,它意味著一定的才學能力權力跟責任,比那空蕩蕩的碩士博士名份
強得多。不然,高大碩士就不會這麼賣勁兒讀書了。對吧?
我心裡有了這個底數,就覺得有了勁頭兒。我想像著何晨光聽見這消息,一定
會翻白眼兒,氣撅過去那麼一兩分鐘,還得讓陳美蒂用白白的手去給他揉胸口。去
揉吧,揉不開你們的氣悶。你們當初瞧不上眼的掃地女工,如今踏上了階梯。這階
梯老高老高,只要我心術正肯賣力氣肯為別人服務而且身體健壯,我會在這階梯上
爬得很高。也許,人間真有上帝,他把機會均勻地撒在人世,就像太陽平等地瞧著
每一個人,就看你自己爭氣不爭氣。
可一想到何晨光,我心裡還是哆嗦一下兒。想到陳美蒂白白的柔軟的身子蜷縮
著靠到他懷裡,我還是生氣並且覺得委屈。我還是不夠開通,讓他們去沉醉吧,我
可要清醒。
不清醒就沒法兒上學。訓練班的老師都是從美國、香港、日本請來的,雖然都
是炎黃子孫,可大部分(香港的除外)都已經是外籍人士。天天先生小姐女士地稱
呼著。這還不算,還給每個學生起了個外國名,寫在小塑料牌上戴在左胸口。中文
名我是趙芳, 英文名我叫安娜(ANNA),挺好聽。有人私下裡叫我安琪Angel,就
是天使的意思。這是拿我開心。有三十六歲的天使嗎?那上帝該多大歲數?一百多
歲嘍。一百多歲的上帝沒功夫也沒能耐憐憫眾生,憐憫他自己都不成,整天鼻涕過
河,還得讓天使們用大手絹兒給他擦鼻涕擦眵目糊。不過,聽見有人這麼叫我,我
心裡快樂得發顫。我三十六年的歲月裡,沒人這麼叫我。母親疼我,叫我小可憐兒。
姥姥疼我,叫我命苦的丫頭,不該克死心愛的男人。他愛我疼我只叫我阿芳,何晨
光曾經愛過我, 爬在我身上揉搓我的時候叫我「大令」,(Darling)平常只叫我
「哎」,我的名兒是個感歎詞。誰也沒有把我看作純潔的給人快樂光明幸福希望的
天使。只有這群人,這群早已過了上學的年紀又重新獲得上學機會的大孩子,一下
子恢復了童心,一下子變得活潑純潔,把一個女班長,一個給他們些許福利和好處,
一個為他們說話辦事的三十六歲的婦人稱作安琪兒。我為這個高興,我獲得了人們
的喜愛。我丟失了一個人和愛,卻獲得了眾多人的愛,我得了最大的補償。我幸福。
而且我可以愛人,愛許多人,愛這二十九個人。我過去是妮妮一個人、一個小
女孩兒的利益保護者監護人,我現在是二十九個人的監護人,還有比這更讓人高興
更幸福的嗎?
老師們一個個像天神罡星,把兩年才能學完的課塞到幾個月裡。還有一位姬蒂
夫人,更像個監工,每天要我們學習她規定的形體動作。行走坐臥站立,頭要永遠
不高不低嚴絲合縫又自自然然地撂在脖子上。脖子要永遠舒舒展展絕不僵硬地伸在
那兒。胸脯要挺著但又不許趾高氣揚地拱著。肚子要收進去,可又不許像鬧痢疾一
樣地佝接著。兩條腿要極有分寸地靜止或微風一樣地擺動,胯骨以下要放鬆但不許
懈裡呢當,更不許戰士般地雄赳赳大踏步前行。兩隻手臂,天爺,最要命的是兩隻
手,怎麼垂下,怎麼藝術地分放在兩側,顯示您美好的腰部,臀部,怎麼迷人地在
胸前輕放,怎麼優雅地擺動,簡直讓我累得神魂顛倒五迷三道。這還不算,還要你
笑,要似笑非笑,溫文爾雅。不能不笑不能大笑不能苦笑不能冷笑不能譏笑不能蠢
笑不能浪笑不能謔笑不能笑出聲不能捂嘴笑不能露牙笑不能笑得別人莫明其妙不能
笑得別人六神無主不能笑得別人十二萬分狼狽。說實話,我每天練得腮幫子發木。
這是服務員該練的活兒,經理們練這幹嘛?
「女士們先生們,經理是下屬的表率,風度是一個人素養的尺度,是一個飯店
服務質量的活的廣告……」姬蒂說。
這活廣告不好當。此外,文雅得體的輕聲說話,適度的化妝,甚而至於從端盤
子擺餐台直到氣度不凡又絕不令人感到屈辱的發號施令,一概在學習之中。我想,
英國的伊頓公學大概就學這玩藝兒,難怪英國的紳士們一個個都如同一個機器的產
品優雅而倜儻,當然也有的過於僵化,老梗著脖子仿佛天天落枕。那是學得不好落
下了難治的毛病。
這只是課程的一部分。專業方面還有現代飯店管理系統,遊客心理、旅遊信息、
金融管理,的哩嘟嗜一大串。我像是平底鍋裡的煎魚,每日享受知識的煎炸。
我豁出去了。既然老師們一個個都可以學貫中西,滿肚子學問,我為什麼不成?
我也是中國人。我把妮妮交給母親,房子交給超男,讓她和她的混帳新郎去度蜜月。
——她和孫建一終於結了婚,這真是打出來的夫妻。我整天憋在學院裡。只有週末
晚上我才和同學們跳跳舞唱唱歌。這幫老學生都說我會唱會跳,唱得甜跳得輕盈。
上帝寬恕他們,他們沒見過世面,把我當成安琪兒。
六月末,我們準備去實習一周。臨行前全班同學到香山去玩。香山到處是綠。
綠的樹綠的草,濃濃的綠色好像要流出來。我們這群老學生在綠色裡笑在綠色裡叫,
好像生命裡也流出了青春。綠是生命的色彩。
班副鄭俊雄拉我到綠色的樹林裡,小孩子似地從綠草裡捉了一隻綠色的蚱蜢送
給我。我尖叫一聲。他嚇傻了,急忙把蚱蜢扔開,然後愣愣地看著我不說話。風輕
輕吹,綠色的草嗯扇著,幾朵紫鈴鐺花上下搖擺,像是召喚飛蝶。鄭俊雄忽然說:
「Angel,閉上眼。」
「幹嘛?」我問。
「閉上眼聞一聞,你會聞到青春的氣味兒。想一想,生命最活躍的樣子就會在
你眼前變成奇妙的圖畫。」
「你還會作詩?」
「不會。會瞎想。小時候我常到野外去玩兒。坐在草地上閉眼睛,想什麼就有
什麼。多好。」
我瞧瞧他。他出神地盯著草尖兒。他不像是要犯壞,他也不會是憋壞的人。
我試探著合上眼,可還留著一小條縫,好讓我瞧著他是不是犯壞。生活給了我
太多的教訓。當一個單身女子和單身男子在一起的時候,就得當心,當心男人們吃
你的「豆腐」。
奇怪,我的眼並沒全閉上,眼前卻立刻出現了光彩奪目變化萬千的圖畫。五顏
六色的光環,一圈套一圈,重疊、分開,又重疊又分開,幻化成花樹草葉,幻化成
河海湖泊,幻化成白雲彩霞,幻化成帆櫓舟揖,幻化成人鳥蟲魚,一個奇妙的世界。
我不知是我有特異功能還是鄭俊雄有,我不知這是幻覺還是實在。這時候,我覺得
有人觸動我的手,有一件硬硬的東西撥動我的手指。我急忙睜開眼,看見鄭俊雄紅
著臉把一個什麼東西往我手裡塞。我張開手一看,原來是一個大拇指甲般大小的玉
石的小老虎,虎尾巴卷到背上成了一個繩鈕,鈕孔裡穿過一條黑色的細尼龍繩。這
是一個胸墜。
「祝賀你的生日。別嫌這禮物太輕。」他喃喃著,滿臉紅暈。
我瞧著這小小的玉石虎,差點兒昏過去。我不知道是幸福還是痛苦,我麻木了。
我低下頭,讓他把這小玉石虎掛在我的脖子上:「謝謝,謝謝!」我說,幾乎沒有
聲音。
「我,我知道你今天過生日,也知道你屬虎……」他說。
我卻忘了,忘了我的生日是六月二十四日,忘了這小石虎,忘了過去的一切,
忘了他,忘了那讓我歡樂痛苦的早逝的愛。而他卻記得。他是怎麼了?我又是怎麼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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