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蘇叔陽文集 北京人 我是一株晚生的野草,秋天裡才吐出第一片新芽。但我有塊豐饒的沃土,這就 是北京。不管我歡樂還是痛苦,北京總能給我以希望和沉思。這片土地裡所含蘊的 深厚的歷史與文化的沉積,以及在這沉積層上生長出的多姿多彩的生活之花,就是 我創作的源泉。 我喜歡北京人特有的心態。他們無論幹什麼,都表現得從容,好像心裡有十成 的把握。他們腳底下有牢靠的根基,這就是他們那充滿自信的氣質的來源。他們挺 像一支極有素養、極為成熟的足球隊,老是能在最關鍵的時候、關鍵的場次興奮起 來。做出不俗的表演。平時也許不大為人看好,那悠然的姿態,就讓人起急。但在 歷史的關鍵時刻,北京人總能以最獨特的方式震驚國人、世人,而成為推動歷史車 輪的動力。從近百年的歷史來看,北京人的這種特色分外地鮮明。當腐朽的清王朝 不能抵禦列強的入侵,洋槍洋炮震響在帝王身旁的時候,一向似乎顢預、麻木的北 京人,卻忽拉一下子跟上了義和拳。不管歷史怎樣評價它,它卻突出地反映了不可 侮的民心。這場鬥爭,形成了中國近代史上一次人民鬥爭的高潮。辛亥革命以後, 北京是反動的北洋軍閥的大本營,在全國革命浪潮中,似乎是個平靜的旋風眼,令 許多志士感到猶如沙漠似的寂寞。人心也仿佛冷硬如鐵。可是,又是這北京,1919 年5月4日,天安門廣場的集會和火燒趙家樓的行動,震驚了全國,標誌中國革命進 入了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新階段。抗戰前夕,北京屢遭日本侵略者的躁路,而北京人 卻以沉默對之,又讓許多人覺得北方簡直缺乏希望。然而第一次在街上公然喊出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口號的「一二·九」運動,又是爆發在北京。以後,盧溝橋 的槍聲,終於揭開了全面抗戰的序幕。1949年,北平的解放,又為新中國的誕生舉 行了奠基禮。而在史無前例的歲月中,最令人窒息的日子,北京人依舊以沉默待之。 然而1976年「四五」天安門事件的爆發,又敲響了「四人幫」覆滅的喪鐘,為新時 期的到來發出了響亮的號角。當然,這一切都應當從歷史的因素中去尋找答案。但 是,北京人「不到火候不揭鍋」的氣質,卻表現得淋漓盡致。別過於輕視和否定了 北京人表面上的從容、冷淡、甚至於幾近麻木的表像,那只是地殼,內心裡卻翻騰 著岩漿,總能在適當的時候噴湧而出。這從容,甚至可以看作保守,他們總要把事 情在心裡顛三倒四地盤算個夠,有時候頗令先行者頭疼,你掰開揉碎地講個天花亂 墜,聽眾還是漠然。不大輕易被發動、煽動、鼓動,是北京人的一個特點,北京人 心裡頭的主意大了去啦。他們不大願意去白白地冒風險,但一到非掉腦袋不可的時 候,又個頂個地把生死置於度外。你不能不說,這是一個有深厚歷史、文化背景, 有主心骨的成熟的人群。而且,其同化力還相當之強,甭管你來自何方,在京華住 久,也得染上這毛病、這優點、這缺憾、這長處,這就要看如何分析這個資質,而 為其定性了。不信嗎?瞧瞧北京的足球隊、籃球隊,都有這特點:遇弱不強,遇強 不弱。每每同外國球隊爭個你死我活,可在國內賽事上,那就指不定拿老幾了。 這看來有點地域文化的論調,不合階級分析的方法。然而,我以為是很有些道 理的。生長在這片古都土地上的人群,那長城,那天壇,那故宮,那頤和園,就讓 他心底瓷實、可惜,北京的城牆拆了,無形中拆掉了北京人心裡的一道屏障,讓心 氣兒多多少少發了點兒虛。應當說,這是個失策。 然而,有人以為這資質實際上是大缺點,這種囿於歷史的沉積,而缺乏銳進、 冒險、開拓的精神,使北京人在改革中往往落在別人後面,甚至對於任何新事件都 採取「泡」的態度,因而大大缺乏時代精神。 我以為這話是對的。然而,對北京人可不能著急,多少年、多少代形成的素質, 三天兩早上改不了。只要循循善誘、以實際作為語言的注腳,等北京人真地「揭鍋」 的時候,那准有震動天下之舉。我信這個。 還有,便是北京人的寬容、豁達,很少地方觀念。雖然因是外地人而被橫加欺 侮、詐騙的事情近來屢有發生,但從整體來看,北京人大概算最不見外欺生的人。 甭管你來自五洋四湖,還是來自山野平川,大多不會受擠對、遭暗算,更不會像看 猴兒似地圍著你。北京人有底氣,覺得自己有根,不會被人「異化」,相反地卻可 以把別人「同化」,不是用武力,是用精神,用文化,用飲食起居的習慣,用周到 的禮教,用善眉笑臉,使你高高興興地認同你是個北京人。過去,許多長住北京的 洋人,都說北京是最理想的居家之地,一個個長袍短褂地武裝起來,隨口說句: 「您好!早上好,您遛彎呐!」一副陶然的表情。德意志聯邦共和國前駐華大使的 夫人,幼年居家北京,如今還念念不忘童年的印象,在狂歡節上,演出一段兒「有 舊瓶子換洋火」,滿面飄起幸福的朝霞。 是,北京人常因此而心中自得,這不能不說有股子阿Q氣。可反過來,您能不承 認,這裡面有對深厚文化的自信和自尊嗎?最自信自尊的人,才會尊重朋友。不管 在什麼地方。年輕人見了長輩,總要垂手而立,時刻準備著鞠躬。倘或一個男人竟 同一個女人競爭,這男子在眾人心目中,立地失去了男子漢的風度。當然,這是舊 北京。時代不同了,男女老幼都一樣,老人的稱呼由「老人家」、「老爺子」、 「老奶奶」而改為中性的.「老梆子」、「老傢伙」,男人與女人對罵乃至對打, 這現象也普遍起來。但在社會觀上,以此對者,怕還不多。到老北京人家去串門兒, 假如不喝人家一杯茶,不問問人家老少的安康,客人叫失禮,主人則過意不去。把 「您」字兒,時時掛在嘴邊,「謝謝」跟「請回」準備好,外加有度的點頭和鞠躬, 適當的笑容,您就可以放心地會朋友了。茶館、酒肆,每當你叫好了一壺茶,二兩 酒,別忘了對鄰座的客人說一聲:「您來這個?」真不真吧,您要讓人家覺得親切、 溫暖。50年代的北京,有許多禮數,打千啊,作揖呀,已經沒有,可問安、鞠躬還 留著。內容也去掉了虛假而填充了真誠。以至於那時的北京獲得了「世界上最乾淨、 最有禮貌的首都」的美稱。現在呢,不能說全都消失了,那影子還能隱約地瞧出來, 至少中年往上的人還留有那些習慣。 再有,便是北京人的幽默。這幽默滲透到生活的各個角落。一個不懂幽默、不 會幽默的人,簡直算不得北京人。幽默同耍貧嘴相近卻也相遠,根本不是一事。輕 賤北京人的人,總以譏笑北京人的耍嘴而示自己的嚴肅與正經,卻正好暴露了他自 己知識結構中欠缺幽默這個重要的部分。幽默是有文化的表現,是痛苦與歡樂交叉 點上的產物。一個人不經歷痛苦、酸辛,便不懂幽默。而假如他沒有充足的自信和 希望,也不會幽默,他的苦便算白受。幽默,還是一種獨特文化的獨特表現。以中 國之大,受苦人眾多,但幽默感的強弱並不一致,便因為每個地方的文化還有許多 或大或小的差別。北京人最幽默,這大約是被公認的。相聲這門藝術產生在這裡, 也是文化所使然。相聲是幽默的藝術。可惜,今日許多相聲正離幽默日遠,而與惡 俗相近,這不能不說是一種不正常的狀況。馬三立的相聲居然不被人欣賞,應當是 相聲的悲哀。 北京人的幽默,有的出自於口,有的則以行為、甚至禮儀來表示。這其中有冷 嘲,有熱諷,有自嘲自慰,也有的包含許多哲理和人生的經驗,足資別人回味。比 如說,街上遇見位一走三哼哼的老人,您問他:「喲,怎麼一個人上街?您老高夀 了?」他回答:「還小呐,80。不一人兒上街怎麼辦?孩子都是祖宗。」這是幽默, 滿含著酸楚,卻也盼著自己再多活幾年。 舊時,北京人家家供奉灶君,每年臘月二十三,糖瓜祭灶,用糖瓜粘住灶王爺 的嘴,不讓他上天胡說。七天以後,年三十晚上,卻又恭敬地請回灶君。灶君是北 京人又愛又恨又甩不開的神仙,只好年年要弄他一次,再請回來準備第二年接著要 他。這也是幽默,是對神的愚弄和幽默,自然也是對生活中無可奈何的權勢的一種 譏諷,倒不全是迷信。我看,把臘月二十三定為「愚神節」挺不錯,比「愚人節」 要超脫、無害,並幽默得多。在這一天,讓所有受神們壓抑的凡人,都盡情地挪揄 神仙,表現出自己的才智,夠多有意思。讓那些想當活神仙的人,看了也心悸,足 可以減少些對人的迷信。 幽默是怪味糖,酸甜苦辣鹹,樣樣俱全。幽默,成了北京文化的一大特色。這 與北京人總是從容不迫,天塌下來也不著急的勁頭兒正是相得益彰。 自然,北京人氣質上的這些特點,假如過了分,有不適當的延長,也便走向了 反面,成了缺點,這便是苟且和世故。也有人說是油滑,而把北京人稱為「京油子」。 不能說人家的批評不適當。因循苟且、玩世不恭,確也是某些人從北京文化升發開 去的毛病。這同今天的時代潮流,的確格格不入。 有人,只見北京的莊嚴、凝重、素樸與渾厚,見到悠久深厚的文化,而給予褒 揚。於是恢復國粹的呼聲甚高。老北京的一切仿佛都必須恢復,才叫合適。這多少 有點兒嗜癡成痛的意思。對北京的「風味」,包括文化、禮儀及吃食,應當有具體 的分析。那些同封建、迷信、落後、貧窮相聯繫的東西,作古就作古吧,儘管其中 也許有某些田園詩的味道;而那些含有民族正氣、恢宏大度、莊嚴豪邁的東西,的 確也應當發揚和傳播。別的不說,能不能建一個「迷你型」的舊北京城公園?我看 很值得。在郊外劃出塊地方,建一個明代朱校建設的北京城縮影,這座「城市公園」 將使人充分地瞭解舊時的都城,也可減緩遊人對故宮等等的參觀壓力。我以為,這 比建一個北京版的迪斯尼樂園強得多。 對於北京的文化,也應當採取謹慎的態度,予以研究和繼承。而在這基礎上形 成的北京人的氣質和心態,則應請社會學家、歷史學家、人類學家、政治思想工作 者、教育家們彙集一堂,加以研究,提出幾條切實的道德、言行準則,使北京人既 有自己地域文化上形成的特質,又有新時代的風範,成為一代新人。 我是個以反映北京生活、北京人心態為主的作家,我愛北京人,愛北京。但我 也經歷了幾乎由嗜痂成癖到搖頭否定的一個思想過程,今日反思起來,還應當是具 體情況具體分析。 北京是一面鏡子,是歷史、現實,文化、政治,乃至經濟的鏡子。北京人的心 態和心理歷程,正在隨著時代的發展而變化。作為一個北京地區的作家,只有時時 留意身邊的生活,不斷地學習、對照、分析、思索,才有可能把握住準確的脈絡。 這是艱巨的任務,但我不能偷懶。我的時間並不太長了,幾十年還不是過眼即逝? 我願,也希望我好好地幹下去,幹出點名堂,才不負我的北京,我的父老鄉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