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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韌」及其它
說「韌」
有人說,中華民族的優秀品德之一,是初。我看,這句話得兩說。現在不少人
已經西服啷當兒的了,可痰還隨地吐;架還隨處打;國罵張口就來。堅持上述三項
原則的勁頭兒,不可不謂之初,可這算優點嗎?
前些天,熏風習習,百花盛開,公園裡人頭攢動。忽見一年輕母親抱著一個白
胖小子。這小子頭戴紅球帽盔兒,帽後系一黑色假辮,宛然一大清遺孫。此帽設計
者,堅持「國粹」不遺餘力,在清朝覆滅七十餘年後,又推出清式裝束,勁頭兒韌
不韌?可總讓人想到是不是張勳又來了?我看,這種韌勁兒,不但不造福後代,簡
直有點兒培養小老頭兒、頑固派的意思。按說呢,這算得上幽默,可讓人不舒服,
幽默也就失之為惡謔。
以不變應萬變,歷來是一些中國人的處世箴言,幽默味兒十足。你放機關炮,
我耍大片刀。你打進來、駐下來,都行。我們會同化你,因為我們韌。以柔克剛,
不得了的武器。其結果,韌所帶來的是不大長進,保持下來的是阿Q精神。
韌,這得看幹什麼,在什麼節骨眼兒上,對待什麼。對待困難,對待挫折,對
待一時的失敗,那自然得初。百折不彎,那是柔中有剛,有骨氣的表現。要是對待
落後事物、守舊觀念、不良習慣,抱定個韌的宗旨,天塌下來都不更動絲毫,那不
但不值得誇口,還應當害羞。
倘若不分界線,只要有韌勁就行,那應把某些售貨員、服務員小姐選為韌的模
範。她們韌到「百問不答」的程度。您稍一怨悵,馬上杏眼包斜,口吐罵聲:「我
們怎麼你了?跟你瞪眼了嗎?跟你嚷嚷來著嗎?沒有罵你吧?」
這韌勁兒更招氣,還不如大喊一陣,以吐胸中塊壘。您要是撞到這韌性的牆上,
回家千萬別馬上吃飯,不然准得胃病。
開會,也是我們韌性集中表現的場合。做報告的,韌性十足,不管您是睡覺還
是閒聊,不堅持說完車軲轆話不算好漢。聽報告的也不認輸,比你還韌,堅持打毛
衣、聊大天,甚而至於專心致志給前排聽眾背後畫小烏龜,別打算讓他聽一句報告。
當然,「散會」兩字除外。
我有個朋友,新近得發,官居Ⅹ長,相當於司局級幹部。車也有了,房也大了,
電話也裝了,可謂諸事順遂。他卻整日緊瑣雙眉。問:「您還發什麼愁?」他喟然
答曰:「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群眾不說話。」是啊,盛氣淩人也好;平易近人也
好;低三下四也好,憑你說的舌頭發麻,腮幫子發木,下屬諸公均初著不吭聲兒,
讓頭頭兒整天如處五裡之霧,不知自己行的是德政還是缺德政。我不喜歡官,也當
不了官,但一想到這朋友整天處在沉默的韌性包圍之中,心裡就替他先冒陣兒冷氣。
幹什麼不好?耗這精神?
群眾韌,是因為怕摸不准領導脾氣,歌頌,有阿諛之嫌;批評,怕挨報復;罵
自己,又沒這癮,當可原諒。當領導的要是也這麼韌,終日不言不語,缺點固然不
大好找,可成績也就難說。上下兩韌,於是乎我們在韌性的空氣裡徘徊、停滯。
我以為,目前,改革之時,宜動不宜靜。哪怕冒險呢?哪怕前瞻後顧,左右前
後都看看,都試試。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琢磨個門道,就小小地試試,這總比抱著
過去的一切,韌性地呆下去好。這是我個人的意見,不敢強求大家。何況,我自己
歷來以「浮躁」著稱于友人,以好多嘴多舌而見惡於各壇。所以,韌性的沉默,使
人莫測高深,是處世、為人、為官、為文、為藝的法寶。我總想學學,至今長進不
大。我這裡,一點牢騷的意思也沒有,只是到底該韌不該韌,一時想不清。按我的
想法,在許多問題上,不該韌著,這純粹是理論;可實際上,韌著的人,卻總是占
便宜,或至少不找罪受。
壞了,我到底是要說初好還是不好?好像也沒了主意。
1986.5.12
文化「交流」
開放、交流,這是當然的事兒。什麼都交流,文化能例外嗎?
可我老有點兒提心吊膽。
聽朋友說,西安那地方好。好處之一,是隨便到城外的哪個村莊去,都能在農
民手中買到地道卻又便宜的出土文物。
「鄉下人這兩年也精明了,再加上農民式的小狡猾,很會作生意。手裡攥著古
文物,單等洋人出高價,出外幣。」朋友說。
我沒去過西安,可我見過洋人抱著假古董坐飛機返回他的故園。我也見過報上
登的消息,說是在美、德、蘇等大國的博物館裡都有專門陳列中國古董的大屋子。
別問,這些都是從中國「流」出去的。因為,在那些國家的土地上不生長這些。中
國古文物,是中國的物產,這大概不用考據。
在日本吃飯,忽見店家擺出全套漆器餐具,那份兒精美遠超過福建的工藝。端
起碗來,卻極輕,這才知道是塑料製品。福建的漆器真慘,我想,這不值錢的便宜
貨,非得把漆器頂趴下不可。漆器的工藝技術,也一定「流」出去了。從中國到日
本,兩個多鐘頭的飛行時間,流出去點兒什麼,容易得很。
北京也不含糊。我從《參考消息》中看到,景泰藍的整個工藝技術,幾年前就
「流」到了一衣帶水的鄰邦。人家「交」給了咱們什麼,報上沒登,我不敢妄猜。
憑我再細心,也沒見報上登出,這讓景泰藍工藝「流」出的當事人,得到了什麼應
當得到的懲處?小小的懲戒,我想大約不為過吧。可惜,我當不了法官的家。
洋人懂交情。所以,見了華人總要送點兒洋禮。送的都是人家的「土特產」;
小至圓珠筆、電子錶,大至彩色電視機、錄放機、冰箱之類。中國人民懂交情,禮
儀之邦嘛!不回報點兒禮物,顯得小氣。回贈也是土特產,小至描金漆扇、鼻煙壺、
雕花煙斗,大至笑盡世人的彌勒佛,交流嘛!
我有位畫家朋友,在東鄰頗吃香。於是,每有東渡扶桑的代表團之類,回國之
前,都求他「隨便畫上幾筆。」怕海關不讓出去還請他專門寫明送給某「太郎」、
某「幸子」,外加一紙證書,准其出境云云。該畫家叫苦不迭,是因其不懂交流之
重要意義耳。
由此上溯,想到中華國運衰微之時,古文物成了救命的神丹,自皇帝至總統、
總裁又至末代皇帝,全把古文物「寧贈友邦,不予忠奴。」再加上洋朋友的連搶帶
騙,中國的寶貝「流」出去可謂多矣!而且遍及五洲,無論到哪個「番」邦,都可
見到中國的磁器、古玩,甚至到今兒,「中國」的英文名字都叫「磁器」。可人家
近一個半世紀都「交」過來什麼,那就得好好兒查查中國近代史了。不然,說不清
楚。
幸虧,中國人多、歷史長,歷代積存的墳墓不少。設若不是風雨變幻,大多夷
為平地,那我們今天活人能經歷的地方一定不多。但唯其如此,平地下也就有不老
少的玩藝兒。連種地都能刨出兩千多年前的銀幣來,您想,咱們該有多少寶貝。應
該跟石油、天然氣差不多,咕嘟咕嘟往外噴。您上美國試試去,就是把五十一洲地
面下掘三十米,大約也找不出一枚天寶銅錢兒來。
所以,咱們不怕「流」。五千年的文明史,其物證,一時半會兒流不完,只要
勤挖掘,可「流」的東西有的是。就算一萬年吧,這些特產「流」完了,也不要緊。
想看中國古文物,打張機票,倫敦、巴黎、紐約一通兒轉。學歷史、又可旅遊,一
舉兩得。再說,我們也闊了,也可以用中國圓珠筆,電視機乃至機器人給洋人交流,
再讓那些原中國土特產流回來不遲。現在呢,先交洋人妥為保管,省得不小心毀了,
也是辦法。
政府三令五申,文物嚴禁外流。可文物「交流」之風依然不退。這也是咱們的
土特產:「你說你的,我幹我的」。只要洋錢票,什麼都不要。這點兒文化,咱們
始終沒讓它流出去過,怪可惜的。
如今,秦公一號墓又挖出來了,聽說,歷次被劫被盜,所剩文物不多。大概不
再有人敢「交流」了。因為大夥的眼都盯著。
什麼時候,中國人心上真有了個眼,盯著自己,也盯著別人。大概古文物的
「交流」之風就會減退。這得樂觀。幹什麼事沒有點兒樂觀精神不行。國運、時代、
畢竟不同了。
1986.5.12
改良與非改良
友人自外洋歸,大談洋聞。說是有一次在哈姆萊特的故鄉丹麥國,他遊覽菜市
場,驀然看見大蒜。丹麥國的「倒兒爺」也和北京的同行一樣,善於兜攬生意,連
連說:「先生,請您嘗嘗,這都是消過毒的。」
這可新鮮。中國有幾千年的文明史,尚查不到賣大蒜的,讓顧客當場「先嘗後
買」記載。更何況,這位友人是江南名士,江浙人歷來對大蒜沒有好感,上海人講
話:「勿要吃大蒜,臭兮兮!」洋人畢竟有洋道理,莫非哈姆萊特當年是種大蒜當
糖球兒吃著玩兒的?入鄉隨俗,別破壞人家的規矩,友人遂剝大蒜一粒,擲入口中,
不覺大駭。該丹麥國之大蒜,竟無蒜味兒,又不辛辣。但看貨簽上上的洋文,翻成
中國話,的的確確是「大蒜」,並非石榴。
原來,洋人近來知道,大蒜是個寶,有諸多營養,兼可醫病。洋人吃飯,就是
吃營養,蒜既然這麼好,不吃便虧了。可吃過之後,滿嘴辛辣不說,且臭兮兮的,
與友人見面,接吻起來不大相宜。於是乎,改造。洋人善於改造,直改造得大蒜不
像大蒜,僅留其營養的合理內核(這恐怕也得打點兒折扣),而去其辣及臭,讓小
姐、女士們可以放在手內,隨同友人談話,隨扔一粒蒜入口,邊吃邊笑眯眯。說不
定,將來真會有外國洋蒜糖球兒輸入我國,佔領市場。商業家不可不預作準備。
由此想到我們的一些好吃食,傳到國外,一經洋人改造,立即強過了我們的土
產,在世界市場上排擠了我們。比如水果,四川的柑、橙,到了美國、日本,一經
改造,立刻變得又大又甜,使川物相形見細。聽說,中華大國所有的水果,只剩下
荔枝還未被洋人改造,而為我所私也。我想,倘不急尋妥策,自要先行改良、保護,
而又碰上善於「交流」的主管者,把培育荔枝的文化也交出去,過不幾年,這唯一
的中華牌水果,也得改姓洋。又聽說,彰縣的水仙花也是中華獨有,世上所無,福
建有荔枝、水仙二寶,是閩人之福,中華之喜也。
由此又思,為何我們就不對原來一些物產也改造一番呢?把所有出口的傳統產
品大加改良,讓質量更高,產量更豐,依舊獨步世界呢?中國人不笨呐!
當然,世界上的事情,有時候讓人難以琢磨。世風頗有十年一回的意思。就拿
照相機來說,一開始,全是手動,根本沒有自動一說。後來半自動了。想拍什麼,
往哪一擱,哢,得了。但是,近來,這相機又被稱為「傻瓜」,其意為連傻瓜都會
用,頗有譏誚之意。大廠家又生產「廢棄一切自動裝置,讓您充分享受手動的一切
樂趣」的純手動式相機。現時出洋,脖子上掛這麼一架純手動式相機,頗增身份,
讓人覺得您是攝影家。由此看來,水果說不定有一天又返樸歸真,一切經人工改造
的均被視若敝履,而天然生成未經人手污染,才受重視。這麼著,我們的手可分兩
步走。一部分改良,一部分依舊。在廣告上做些文章。改良的,大加渲染改良之妙:
「請食用最新蘋果,吃一口兼得瓜、梨、桃、杏之香,而絕無酸澀之感,使您如歸
仙境。」依舊的,則可登如下廣告:「一切本其自然,一切依其天成,廢棄一切人
工意志之加工。原始蘋果,令您複歸自然,體會亞當、夏娃時代之情趣。」咱們兩
頭兒全占,可保萬無一失。
不過,不像大蒜的大蒜,總使我納悶兒。失了蒜味兒,中國將失去許多因蒜味
兒而有的許多佳餚,倘若這非蒜之蒜真的統治世界,我們的文化又將受大損失。為
預防起見,我想最好先宣言世界,曰:「大蒜雖有辛辣及異味,然此正所以大蒜之
為大蒜也。近有改良蒜問世,徒是大蒜之形,而無大蒜之實,唬人矇事。此其謂也。
失大蒜之味,亦失大蒜之效,且破壞其自然,遂強人意。不但有悻自由原則,並且
破壞人與自然之平衡,是故,吾人大力維護大蒜本色,一襲天成,盡去人工之矯情,
展示其本質。如嘗一試,定知原始正宗之蒜為何也。」這麼一來,管保愛好自然狀
態的洋人,投奔原始大蒜。當然,大蒜商場外,最好再設一口香糖銷售處,蒜、糖
兩售,其利倍增。
不過,這主意成不成我可不敢說准,因為我是外行。我只是想,世上事,改良
與非改良當視潮流而動。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還要有預測性、獨創性,外帶能
說會道。有時候,非改良即改良,也說不準。「以不變應萬變」,不是好法子,但
未嘗不是一法子。只要有不斷向前的心,法子原本是很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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