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蘇叔陽文集 老少木匠 一清早,後院的方老師來找我,問: 「你想做家具嗎?我那兒有兩位木匠,我請他們給我做了個書櫃。你去看看?」 「我哪有木料哇!」 「嗨,舊床板嘛!我就是用舊床板做的。」 舊床板我倒是有。原先,我從學校借來四塊床板,後來,自己買了一張雙人床, 就把兩塊床板釘成一張雙人床,由兩個兒子下榻,還富裕兩塊。「史無前例」的風 暴一過,床板由學校作價賣給了我們,成為我們的私有財富。然而,我對這兩塊床 板可以改造成什麼家具,毫無知識。倘使,現在這兩塊塞在床下做破箱子的墊腳的 廢物,可以變為華美的家具,真是再好也沒有了。然而,一想起請木匠代做,就想 起備酒、置飯、遞煙、倒茶等種種煩人事,還要白白奉陪幾天,不能做事,就有些 猶疑。 「這木匠是你的熟人嗎?」我問他。 「不是。」他說:「是農村來找活兒的。自己找來的。不要酒飯,自帶中飯, 給他們做點兒熱湯就可以了,再預備點兒煙、茶。價錢呢,我那個書櫃要了20塊錢, 20斤糧票,其中5斤是麵票。」 這自然是新的農村政策實行以後的新現象,細想一下,對自己對他們均有好處, 我便動了心,放下筆,跑去看他的新書櫃。 後院的空地上擺著一個尚未完工,但已具雛形的高大書櫃,其大小足可以藏下 兩個像我這樣的胖漢。 「真可以演一齣《櫃中緣》!」旁觀的趙老師說。 這一老一小兩位木匠,正在修飾他們的傑作。那小木匠抬起頭,抖著濃黑的長 發說:「呐,他要這麼大呢!俺們是聽主家的。」 聽口音是運河岸邊的鄉親,可那神氣分明是北京城裡的小夥兒。 「少說兩句吧!」老木匠一邊低頭刨著門框一邊說:「要是想要啥樣兒,只要 你有圖紙!」這話是對我說的。他知道我是新的可能的主顧。 這書櫃不美,不雅,做工也不講究,但它實用、堅實,正是農家家具的風格, 與我們目前的生活水平恰好相符。 「想要啥樣兒?那得看材料。」小木匠斜過頭頂了老木匠一句:「雕花、彎腿 好看,也得有好木頭,就這糟床板?湊合著使吧!」那口氣不像攬工的匠人,倒像 賜恩的施主。 費了多半天的工夫,我和妻子抬床,搬箱,拾掇出兩塊床板和修地震棚時公家 賣給的種種碎舊木料,請兩位木匠師傅過目鑒定,看可以幻化成什麼家具。什麼都 行,當然最好是書櫃。雖然我們屋裡滿滿當當,可實際是任何家具都沒有。各種香 煙箱子、皮鞋盒子和搖搖晃晃的「安樂椅」,代替了寫字臺、衣櫃與書櫥。兩個搖 晃的書架上,壓著各種各樣的書,已經在陽光、灰塵的愛撫下發黃、卷邊兒。啊, 假如這床板竟然成為書櫃,我這泥地紙棚的小屋將會煥發出怎樣的光彩! 小木匠來了,他用手指彈彈木板,用盒尺粗粗量了一下。我的心忐忑著,仿佛 我是向主人獻奉貢品,唯恐因其菲薄而遭貶斥。 「不行,連個小衣櫃也做不了!這叫啥呀!」他說,彈著木板:「這麼薄,沒 有腿子的材料,蟲蛀,漚潮,全糟了!做不了!」收起盒尺,走了。 我趕忙追過去,請求老木匠再一過法眼。老木匠暫停下他手裡的活,走過來, 仔仔細細地看了看那些木頭,半天不說話。我的心上下撲騰,怕那笨拙而實用的書 櫃不能誕生。老木匠又走進我的房間,看一眼我預先設計的擺放未來書櫃的空間, 又朝周遭一打量,慢悠悠地說:「給你做個書櫃加個小茶几兒吧!」 我一下跳起來。哎呀!這位是現代的魯班,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公輸般,知識 分子的摯友與大叔哇(從那以後,我和妻子一律虔敬地稱他為大叔)。 「真的?那木料夠?」我不大相信。 「夠!還有一塊柞木呢,可是好材料!」 「那,茶几?」 「拆了那些破板凳,滿夠!」說著,走了。 不一會,從後院傳來小木匠的大嗓門兒。說什麼沒聽清,因為這時候,前院的 老太太正聽評書,收音機裡袁闊成的貫口話已經淹沒了小木匠的聲浪。不過聽他語 音,仿佛正譴責老木匠。 我急忙走到後院。 「你那活兒費工,得多給點兒錢。」小木匠對我說。 「您說多少?」 「25塊,茶几兒另說!」小木匠說:「至少再5塊,20斤麵票!」 「這……」 老木匠一瞪眼:「咋啦?人家的錢也是花力氣掙的!」又回頭沖著我,用商量 的口氣說:「一塊兒算28塊,10斤糧票10斤麵票吧!」 這老木匠是知識分子之友。假如有「教師之友協會」,我一定選他當主席。我 立即答允這優惠條件,並且即刻打道山貨店,按照老木匠的指令去購買一切必需品: 纖維板、釘子、乳膠之類。 等我回到家,小木匠已經鋸開了幾塊木板,向我生氣地說:「沒見過你這樣的 床板,淨釘子,莫非你睡釘板床?真損鋸子!」 我無言以對,想起過去半夜一翻身就聽見令人牙酸的床板的吱叫,我曾經用不 少釘子把翹裂的床板釘死。這在當時曾經使我釋然的措施,今天磨損了木匠師傅的 工具,頗使我不安。 「我破了後院老方一塊板子。」他又說:「你的料不夠四條腿!」 我驚訝了。他不是我的親友,與方老師也非親非故,怎麼可以隨便當我們兩戶 的家?我怎麼向老方交代? 「你,……」我說:「這……」 他只是齜牙一笑:「用了就用了!」 老木匠背著沉甸甸的工具箱來到我家門口,一看那解開的木板,火了:「你量 了嗎?就解板子!做多大的?你有譜兒?」他掂過一塊板子:「你咋把這板子解了, 糟踐了,我這是要做腿子的!」 小木匠不高興了:「這做腿子能行?」 「下面貼上一塊嘛!」老木匠說:「要了人家的錢,又圖省事,不虧心?!」 「這麼老了,還說個沒完,就你成!」小木匠一屁股坐在我的馬紮上,「嘣」, 折了一根皮條。他跳起來,蹲在地上,瞅著老木匠。 瞧他們的關係,很密切,准是一家人。 老木匠又走進我屋,用盒尺量量空間,紅著臉說:「對不住了,我原想做個一 米七五的,高是高點,多裝些書。可我那不爭氣的小子把板糟踐了,改一米七高吧! 對付分成六格,再稍寬點兒,每格裝兩排書,也行!」 「我不懂,外行,全聽您的。」我說。 「越外行,越不能糊弄。」老木匠說。 開工了。我的門前響起錛鑿斧鋸的音樂。這些年來,我們這所大院裡,經常有 這種音樂奏響。每當我聽見這聲音,就飄起一股酸溜溜的醋意,同時也升起懊惱與 內疚之情。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會有那些珍貴的木料,我惱恨自己沒有姐夫與叔伯可 以供給我作家具的木材,惱恨自己連釘個板凳的手藝也沒有,連累妻兒老小還把一 把硬板椅當飯桌。如今,我的門口居然有了斧鋸之聲,居然撒滿了刨花和木屑,居 然也有了碎木的芳香,而且居然也引動了左鄰右舍圍在我的門前高聲談笑與議論, 這是一種怎樣的幸福與暢快!這幸福是老少木匠所賜予的,雖然那血氣方剛的小匠 人,還有少幹活多掙錢的微疵,但他畢竟是帶給我快慰的人,我得感謝他。我特地 為他買了香煙,心懷敬意遞到他手上,他接過去看看,笑著扔回來:「我不抽這個。」 他說。 「真是不要煙酒,太好了。」我想。 「這勁兒小,我抽雪茄!」他補充說。 我不能怠慢他,又趕緊跑到街上,為他搜購雪茄。 雪茄在他嘴角冒著嫋嫋輕煙,我希望這煙霧可以化作他多快好省地建設書櫃的 動力。誰知這煙霧沒完沒了地總是環繞著他的頭頂,像一朵不散的祥雲。我的心沉 下來。要是一天供他兩盒動力雪茄,那書櫃的成本准會增加。 「你別老是嘬煙兒了!」老木匠真能體貼我的心,大聲呵斥著兒子:「煙捲不 要錢,身子骨兒可是你自個兒的。煙熏著眼也沒法兒幹活兒啊!」 「你咋那麼多話,不怕他給你寫一篇兒?」兒子說。不知道他怎麼探聽到我還 寫點兒文章。 「要說呢,你這差事兒不賴,」小木匠對我說:「又輕省,又舒坦。當記者還 能到處開眼!」 「我不是記者。」我說。 「那你總是寫文章吧?手一劃拉就來錢兒。」 「那麼好劃拉?」又是老木匠說:「上回沒見西單的那個?手指頭。鋼筆上全 纏著膠布。手都寫胖(讀陽平音)了,臉兒煞白。」 住在西單附近的哪一位同行也請他們賜福過,我不知道。我單從老木匠的口中 聽出了他對「耍筆桿兒的」的尊敬與同情,我但願那位臉兒煞白的同行,也為這老 木匠寫一篇頌歌。 「別看你挺胖,」老木匠對我說:「可虛,淨是娘們兒肉。你得活動。瞧我, 小二十年啦,沒鬧過病!」 「這也值當吹?!」兒子又頂他一句。 「您高夀了?」我問老木匠。 「小呢,六十四!」 「謔,真不像!」我說:「您從早到晚不閑著,不累?!」 「這累啥?」老木匠笑了,臉上每條皺紋都漾出自得與滿足:「三九天,我五 六點就起來,地裡還看不見人,黑著呢。肩上扛個耙,走出20裡地去,背回一大垛 柴禾,回家吃飯不香?空氣又好,身子沒法不好。回頭,你上我們那村兒去,運河 邊上,可好哩。」 「又吹!」兒子說:「那破農村有啥去頭!你還老當它是蓬萊國。」兒子也滿 有學問,懂得神仙世界的正式國名。他斜睨我一眼:「人家啥地方沒去過?到廣州、 上海,跟串街坊似的,就是到外國,還不是抬腳就走。」 我趕忙聲明,我雖然天天抬腳,還沒有跨越過國門,而且廣州、上海也並不能 串街坊一樣地隨意來去。 「你就是稀罕那!」老爺子又說兒子:「我十七歲進京學徒……」 「又是這,」兒子把老子的話噎回去:「有幾個像你?北京城不呆,偏偏回農 村!可倒好,你舒服了,我們跟著背累!」 老木匠不火不惱,一邊兒刨著書櫃框框的木槽,一邊慢悠悠地回嘴:「你背啥 累?沒有我教的這點手藝,你們哥兒四個能娶上媳婦兒?大屋子大炕大庭院,淨米 淨面時鮮菜。小子,你還圖個啥?」 「連個電影兒都看不上!」 「那有啥好看的,不是親嘴兒就是抱腰!」老木匠對電影十的評語使我吃驚, 我希望他不要問我在哪兒工作。 「你問問他,」老木匠沖我損撅下巴:「他是電影廠的!」糟糕,這老木匠還 作過調查研究,這是存心說給我聽的。 小木匠一聽我與電影沾邊兒,對我的鄙夷立即換成羡慕的微笑:「真?你搞電 影兒?是演員?」 「不不不!」我紅著臉說。我深知我的尊容是無論如何入不了鏡頭的。假如急 需群眾演員,全廠拉伕的話,我也只配當個特務甲、匪兵乙或者流氓丙、地痞丁。 「那你可以天天看電影兒了!」小木匠是電影迷,這倒對我的心思。 「那,你們愛看什麼樣的電影?」我想起了自己的責任,趕緊徵詢意見。 「打仗的,偵探的,搞對象的。」年青人說。 「啥也不愛看。」老年人說:「我看了幾回,不知道為啥,電影裡的人,都長 得細眉俊眼,分不清個兒。不是哭就是笑,好像都抽羊角風。也不唱,不好!」 老年人不懂得電影藝術,全盤否定我們的勞動,頗使我不快。但他馬上說: 「也真難為他們,說哭就哭,說笑就笑,這是本事。有本事就好!」他這一定是安 慰我,「就一樣不好。」 「哪樣?」我問他。 「行了,你別說了,老封建!」兒子制止老子。 「這怕啥?!」 「對,您說,沒事的。」我催促他。 「我要是有那號閨女,進家就打折她的腿——甭管認識不認識,她誰都敢抱!」 我愕然了,不知老木匠在說誰,但沒敢細問,我怕得罪我的同事,急急忙忙轉 移話題。我問他們是否實行了聯產責任制?一個工值多少錢呐?主要生產什麼呀? 這兩年農民生活水平怎樣啊? 老木匠很健談,沒有一點矯情、虛枉、忸怩,也沒有一點自傲與自卑,實心實 意地表述他全部的「政見」與生活理想。他覺得把拖拉機和大馬車都賣了分掉是 「迷糊眼」。他也反對什麼都攏在集體裡,不讓個人有一點兒自由。他稱讚他們的 隊長能幹、活泛,對於讓他帶著兒子進城攬活,每月交隊40塊錢極為滿意。說到這 兒又訓導兒子:「別那麼一心鑽到錢眼兒裡,城裡頭也不家家戶戶產真金。用舊床 板對付家具的主兒,頂濟了,趕上個下中農。念書的都有錢?要那樣兒,國家早富 了!」 我想,這位老木匠真該到大學的政治系、經濟系去講課,他這些樸素的話勝過 多少墨寫的講義。天爺,要是他能給某些「左派幼稚病」患者洗洗腦筋多好! 兒子呢,早不聽他的絮叨,拍拍手,上飯鋪去買乾糧了。 乾糧買回來了:花卷、油餅、豆包。我妻子撕毀了不管飯菜的條約,恭而敬之 地捧出一鍋雞蛋掛麵,一盤肉沫炒油菜。那小木匠吃了掛麵、炒菜與油餅,剩下老 木匠去啃幹花卷。 吃完中飯,小木匠到我屋裡聽收音機廣播。《水滸傳》正播送到三打祝家莊的 緊要之處。老木匠卻又抄起錛鑿繼續他的工作。 「你還不來呀!」他吼叫著兒子。 「你逞啥能?」兒子不動窩,朝屋外叫著,眼睛斜睨著我微笑:「老了就別想 跟我們比試,一會兒我就賽過你去!」 「哼,要是我年輕……」 「你不是老了嘛!」兒子又回一句。 感謝袁闊成每次只說半小時,他要是由著高興勁兒講上仨鐘頭,我的書櫃又得 增加成本。 兒子終於動手了,確實有虎虎生氣,一會兒就做完了書櫃內部所有的櫃條。唯 一的缺陷是個頂個都需要老木匠再拿斧子在接榫的地方加以小小的砍削。 書櫃的架子終於以嶄新的姿態傲然挺立在小院裡。下了課的鄰居們(他們都是 教師)又聚攏在它周圍,摸著這昔日的床板,對我發出一聲聲祝賀。又同我一樣, 虔敬地稱道與感激那兩位木匠,仿佛他們並沒有收受一分錢,而把慷慨的勞動贈予 我們。小木匠不屑聽這些諛詞,吃完了一鍋麵條,揚長走了。老木匠喝了一碗麵湯, 再三表示這麵湯做得實在好,比胡同口食堂的刀削麵還有滋味。臨出門兒,他朝我 妻子點點頭,說:「明兒給點熱水、菜湯就中,可別再糟瞎了掛麵。」好像那掛麵 白白地扔掉了而不是吃掉了似的。 過了兩天,散發著木香、閃著光芒的白茬兒書櫃放到我屋裡,一個矮小的茶几 也擱在黑泥地上,使屋裡平添上一派闊綽、富麗之氣。小木匠接過錢、糧票,拍拍 身上的土,噴著雪茄的煙霧,道聲:「回頭見,有活兒還找我!」就走了。 老木匠呢,掃了屋子一眼,又蹲下,掏出釘子、錘子,把碎木板釘了兩個小板 凳,才站起來對我們點點頭,說:「手藝不好,對付著使吧!唉,對付過這陣子, 這地方都要蓋樓,你們都得搬進樓去,那再換好家具吧!」背起工具箱走了。 我沉浸在少有的快樂之中。這書櫃裡裝著我的歡愉與美夢,也裝著我與更多的 人的心血與勞動。我覺得這是我們家最寶貴的財富,特別是在這個時期。 噢,那老木匠講得多好,他說:「對付過這陣子。」就是說這需要對付的日子 將是短暫的,一個長長的光明的未來橫在我們前面。他是位哲學家。可我忽然想起, 我竟忘了問他和他兒子的名姓。 這書櫃把我樂糊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