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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框
我不會畫畫兒,可我有畫框,那是我的窗戶。
我住一樓,臨街,見天兒從窗戶裡瞧畫兒。
我這幅畫兒,背景好。左邊是家有名的川菜館兒,右邊是座有名的小公園兒。
背景上還有點綴;一邊一位老頭兒。
左邊的老頭兒,瘦小枯乾。每天下午五點半到九點,准站在川菜館兒門口,叼
著北海牌的雪茄煙,守著一輛嬰兒車。車裡頭有個紙盒子。紙盒子裡有個鋁鍋。鋁
鍋裡放著五香蠶豆。紙盒蓋上還有兩個小鍋。一個盛著茶葉蛋,一個盛著煮花生米。
他專在菜館門口兒賣酒菜,挺像是示威。
「您進去瞧瞧,」老頭兒跟酒客說,「一個拼盤兒一塊五,忒鹹。我這兒,倆
雞蛋,一盤兒花生米,一盤兒蠶豆,七角,也一個拼盤兒。乾淨,好吃。我呀,鑽
他國營商店的空子。」
老頭兒一天只賣三個半鐘頭,一月賺百十塊錢,養活他跟老伴兒兩口人。「比
上班輕省多了!」
右邊那位,膀大腰圓。每天早上六點到晚上九點,坐在公園兒門口看車。不拿
工資,白盡義務,卻分外地上心。您想騎車進公園兒?「回來,把車存上。」就他
那一嗓子,您就得乖乖兒把車交給他。不服氣兒?您躲躲兒吧,老爺子早年是內家
拳的把式,走過梅花樁;要搗亂,小心他給您一巴掌。不過,半年多了,我沒瞧他
伸過手。他的英雄事蹟全是耳聞。可我尊敬他。風霜雨雪,從不遲到早退,不易!
「閑著幹嘛?我這兒等幹練氣功。」老爺子常跟人解釋。
這背景的前頭,就是活動的人與車。大汽車、小汽車、摩托三輪兒。也常有插
著各國國旗的車隊駛過畫框,這兒臨近國賓館。自然,也老是有旅遊車載來四海的
客人,笑眯眯地走進川菜館兒,然後滿臉是汗,吸著氣兒走出來。
不同的時辰,有不同的人進入畫框。上班的人流,挎著菜籃子的女人,領著孩
子遛彎兒的老太太,上劇場聽音樂的年輕人,摟肩搭臂的情侶,綿綿無盡,不絕如
縷。
最有意思的就是菜館門裡門外的酒客。夏景天兒,北京人好喝啤酒,青年人尤
甚,而且全是海量。菜館裡坐滿了,又流到街上。三五成群,劃定勢力範圍,一個
個席地而坐,舉著酒瓶子,就著瘦老頭兒家制的酒肴,吆三喝四劃拳玩兒。那拳劃
得好哇,一隻手在頭上胸前左右飛舞,配以粗細不同的喊叫,聲震四野。
劃輸了,就得喝酒,規矩。
「喝!」
「不成了,今兒我過量了。」
「怎麼著?到我這兒輸了就過量?瞧不起人呐?喝,不喝是小狗子!」
「你才是小狗子呢。」
「啪」!酒瓶子砸向腦袋,額頭上立刻綻開美麗的花朵。
「嗡」,酒陣散了,卻都不走,圍著叫好,看熱鬧。也有趁亂把酒瓶子扔向爭
戰雙方的,以助聲威。過往的路人,乘者忘其車,行者忘其步,圍成圓圈兒,佇立
觀飛瓶。直到警車開來,交戰雙方被帶入公園裡的派出所,圍觀者依舊兀立,聽義
務解說員指著地上的碎瓶子轉述剛才的戰爭。
晚上十點半以後,這幅圖畫就好看得多了。川菜館門前的彩燈依舊亮著,同公
園門口的燈比賽,一個輝煌,一個幽雅。酒客早已星散,只有晚歸的情侶和遲睡的
乘涼人在夜風中漫步。街樹向人們絮語,灑水車噴出濕潤和清涼。多麼淡雅的一幅
油畫兒。
唉,畫外音差點兒。男女聲雜唱,五音不全,聲調高亢:「早上我們走過小道,
小道向我們畫著大問號……」寂靜裡傳出八裡地去。這是川菜館值夜班的青年在門
口乘涼。
「行行好兒吧,別嚇著孩子。」居委會的老大娘披衣站在她自己的畫框裡,向
歌唱家求情。
夜十二時,歌聲止,一切沉入空寂。只有清掃工收去污垢,留下清潔。這是首
都最美的夜圖。
這畫看得久了,難免有探幽尋勝的欲望。我想走進畫裡,認識幾位畫中人。
那天傍晚,下小雨兒,估計一時不會發生酒後的戰爭。我舉著雨傘走過馬路。
剛到公園門口,身後便有一輛「雅馬哈」飛馳而過,把泥點子慷慨地賜給我全身。
我可不敢抗議,怕騎車的小夥子跟我「練練」。那小夥子長髮沒頸,身穿紫紅運動
衫,藍色勞動布牛仔褲,足登厚跟皮鞋,恁是風采。
「哎,老頭兒,存車!」他朝胖老頭兒喊著。
「自個兒推到旮旯裡鎖上。」胖者頭兒披著塑料雨衣在細雨裡紋絲不動地坐著。
「把您那雨衣給咱們這車蓋上怎麼樣?多給錢。」
「下大雨,你是先給你爹披雨衣,還是先蓋車子?」
「吆呵,這叫怎麼說話兒呢,老梆子。」
「推走。我不給畜牲看車。」
「喲,您這嗓子不錯,唱黑頭去吧。」小夥子笑著,「別價,不看車,哪掙酒
錢去呀!」
有老頭兒在場,我有了勇氣。我說:「人家義務看車,存車費人家交公。」
小夥子斜瞪我一眼,又瞅瞅老頭兒:「行哪,老雷鋒。我再給您添點兒模範事
跡。」說著,鎖上他的飛車,一手提著提兜,一手搖著鑰匙串兒,走向川菜館兒。
「少調失教。灌夠了馬尿,連爹媽都不認。」老爺子說,依舊不動地方,「您
說,怎麼弄出這麼幫子畜類來。」
這問題複雜,我答不上來,只好似笑非笑地沖他點頭。
「拿走,你這是罵人。」那邊兒的瘦老頭兒忽然喊起來。
我扭頭一看,原來是那牛仔褲正從提兜裡提出兩瓶酒,遞給瘦老頭兒。我趕緊
走過去瞧。
「洋河大麯,這是。」牛仔褲一反剛才的橫勁兒,笑著說,「您別磨不開,誰
讓您幹不動了呢。按勞分配,這玩藝兒六親不認。可我認,我拿得多呀,心裡還不
落忍呢。得,這算我給您的獎金。」
「拿走。你甭這兒堵我來。我退休了,不跟你們生那份兒氣。自食其力,我這
是。」瘦老頭兒指著自己的商品。
「您跟我們家老爺子一樣,犯軸。要是我呀,有人月月兒送酒,我就天天兒喝。」
小夥子索性蹲下了。
「你給我走。」瘦老頭兒轟他。
「買您點兒東西成吧?」
「買多少。」
「十塊錢的。」
「不賣。燒包,你是。」
「那,來十個雞蛋,五盤兒蠶豆。」
「哼,噎死你。」瘦老頭兒一邊兒給小夥子包蠶豆一邊兒說。
小夥子扔下三塊錢,說:「幹嘛這麼咒我呀,我死了可沒人兒給您送酒了。我
這麼仁義的主兒不多。」說罷,撂下酒瓶子就往川菜館走。
「你拿走!」瘦老頭追他。
「小心有人搶了您的貨。」小夥子在菜館門前回頭一笑,閃身走進去了。
瘦老頭兒歎口氣,走回他的貨攤兒。
一位民警背著手走來,瞧瞧瘦老頭兒,冷冷地問:「怎麼回事兒?」
「沒事,我徒弟,給我送來兩瓶酒。他這是罵人。」
「送酒怎麼是罵人呢?」
「怎麼不是罵人?他那意思是說,我老該死了。如今,工資改革,計件兒,多
勞多得。我們那時候兒,固定工資,還月月超產。國家主人翁嘛。可倒好,我們幹
不動了,又計件兒工資了,早幹什麼去來?哼,徒弟比師傅拿得多,這不寒磣人嗎?!
這小子,月月給我送兩瓶好酒,說是算他給我找齊兒。這酒我喝得下去嗎?我退休!
不生那閒氣,瞧,擺個攤兒,還用他給我找齊兒?」
「那他不錯嘛!改革中的那點兒不周全,讓他用人情給補上了。」民警笑笑,
背著手走了。他走過川菜館,朝裡面望望,又走到公園口,跟胖老頭兒說了幾句話,
走進了公園兒。
菜館裡又吵起來,聽不清那新的拳經是什麼詞兒。我想進去聽聽,剛要邁腿,
「轟」一聲,從店裡跑出一幫人。我急忙躲到一邊,見是兩個小夥子扶著一個大漢
跌跌撞撞奔出門來。那大漢一出門就「哇」地吐起來。吐完了,把那倆攙扶自己的
哥們兒推開,揚起豆瓣兒綠的臉,嚷著:「回去,喝!一人二十瓶呐!」
那倆也不含糊。一位說:「走,別栽給他。頂大不是吐嗎?吐了再喝,二十瓶
兒啊!」
另一位咬牙跺腳:「拼了!」
三位好漢又回去比賽。胖老頭兒不知什麼時候兒走過來。他彎腰瞅瞅那英雄嘔
吐的東西,朝瘦老頭兒招招手兒:「來,您瞅瞅。您掙這倆錢兒,落忍嗎?全都就
著您煮的蠶豆甩腮幫子呢!」
瘦老頭兒只是眨巴眼不說話。
「您攥著這錢不燒手嗎?」
「我不打他們酒碗裡撥錢兒,還從您飯碗裡摳哇?嘖……」
胖老頭一跺腳:「您瞧著辦。您也有兒女。」扭身走了。
瘦老頭兒猶疑了一會兒,朝菜館大吼一聲:「小鋼,出來!」
牛仔褲小夥子滿臉是汗奔出來:「怎麼個茬兒?」
「把你這錢拿著走,我不賣給你了。」
「哎,有您這麼賣東西嗎?您別逗了。我正跟那三位比著呢。我幹了五瓶兒了。
沒您這蠶豆,還真灌不下去……」說著又要回身。
「甭跟我玩兒羊上樹。」瘦老頭兒說,「回家去!」
「還沒見輸贏呢!」
「有本事比賽看書去。」
「書?它認識我,我不認識他。」
「你走不走。不走?我喊警察了!」
「您,哎呀,好,走走。」
「把這酒提上。」
「您不要?」
「給我送家去,我也不賣了。嘖,真是!」瘦老頭兒收拾他的貨攤兒。小夥子
提起酒瓶子走向公園門口兒。
「嗨,老頭兒,我那車子呢?」
胖老頭兒正坐在樹蔭下,端著鋁飯盒,用勺子舀飯吃。他矮小的老伴兒,正幫
他看車子,把鋼鏰兒放到一個木匣子裡。
胖老頭兒從飯盒上抬起頭,瞧著小夥子,笑著說:「到公園派出所去領。那兒
沒雨,淋不著你那寶貝車。」
「你你,你這……」
「到那兒辦個手續,寫上下回不打賭喝酒了,就能取車。這是這兒的規矩,剛
定的。」胖老頭兒格格笑起來。
小夥子猶疑了一下,歎口氣,走進公園兒。
燈亮了,雨絲在燈下閃光,挺像是透明的玻璃絲,在風裡搖搖擺擺。
瘦老頭兒推著嬰兒車走過存車處,瞅瞅胖老頭兒的飯盒,撇著嘴說:「嘖,您
這伙食可慘點兒。」說著,把兩個茶葉蛋放到飯盒蓋上。
「拿走,少跟我來這套!」胖老頭瞪著眼。
「幹嘛呀?那不是耗子藥。」
「你這是買賣。」胖老頭兒說,「我不要。」
瘦老頭兒出了口長氣,拿起雞蛋推車就走。
「你等著,早晚,我吃你一鍋煮蠶豆。」胖老頭兒朝瘦老頭的身影喊著。
「我把鍋砸嘍!」瘦老頭兒頭也不回地說。
他走了。我也要回家吃飯。走過小學校時看見教室的燈都大亮著,裡面傳來嘰
哩咕嚕的朗讀英語聲。這是業餘補習班,上課的跟川菜館裡的酒客,都是同齡人。
我走進自己的「宮殿」,站在陽臺上,透過畫框向對面張望。街燈下,細雨中,那
胖者頭兒已經吃完了飯。他的老伴兒為他收拾飯盒。他呢,彎著腰,用一塊手絹給
他矮小的妻子輕輕擦著頭髮上的雨絲。
街燈閃耀著,一縷縷細雨從天上噴灑下來,纏繞在那對默默無言的老夫妻身上。
隨著,只聽見「嘟」的一陣摩托聲,只見那牛仔褲小夥子正騎著「雅馬哈」,
向胖老頭兒招著手,快似風雲地駛過濛濛細雨的街道……
這就是我的畫框,這就是我畫框裡的畫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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