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蘇叔陽文集 汽車號碼的過失 我愛讀,不,應該說是愛唱汽車號碼。這是一種消遣,也是一種享受:能從毫 無意義的數字排列組合中,發現一些美妙的樂句。有的是熟知的,有的則是偶然的 發現。有時候,我竟然發生奇想:要把我剛剛唱出來的、在眼前飛馳而過的汽車號 碼告訴音樂家,請他們由此發展為一首絕美的歌。比如吧,「31-11432」就是一隻 著名舞曲的樂句,應該唱為:「米豆豆豆發米來」。再比如:「31-55315」「31-6 6432」都是挺流暢的樂句。自然嘍,汽車號碼中這種藝術珍品是不多見的,絕大多 數是令人張口結舌的東西。如像「31-17089」,這就簡直地無法唱出口。無法唱我 也唱,硬唱。我把「0」看作休止符號,停上一拍或半拍;「89」則唱為「12」。— —哦,我這裡絕無講授識譜法的意思,我只不過說我有這麼一個屬個人的無害有 益的癖好罷了。是的,常常地,我站在大街上,眼睛盯著一輛輛風馳電掣的汽車的 屁股,在它們駛過我眼前的那一瞬間,唱出它們獨有的樂句。說實話,有時候,我 還為這個挺得意、挺快活,發愁的時候,煩悶的時候,無聊的時候,這都是開心的 良藥。特別是在「四人幫」統治下的歲月,汽車號碼音樂給了我多少陶醉、迷戀、 遐想和安慰呀!——汽車號碼萬歲! 可是我沒想到我這個喜好竟成了招災惹禍的根苗。 去年的五月,我到某個山青水秀的城市去採訪。叨光我的介紹信上的國徽印章, 我也住進了原本住不進的某賓館。食宿均為上等,而且由於我是「作家」,給我開 了單間。只有離開妻兒老小我才能享受這份待遇。我有了一個暫時可以屬自己的 小天地。然而,有一利必有一弊。我受不了那清靜和孤獨。在家裡,有妻子關於學 生如何如何的溫柔的絮語,有兒子念英語的那怪聲怪調,這交響樂伴我寫作。這份 兒鬧中求靜的本事,是久經鍛煉的。一旦失去了這家庭樂章的伴奏,我倒分外的惆 悵。聽著窗外風雨吹刷著竹葉,寧謐然而鬱悶。偏偏地,這賓館遠離鬧市,建於群 山環抱之中,聽不見街市的喧聲,聞不到路人的談笑,既無舊友,更無新朋,真憋 死我了。沒辦法,我蜇到賓館門口,去默唱停在細雨中的汽車的號碼。 我抱著雙臂,出神兒地盯著一輛輛汽車屁股。忽然,一個樂句闖入我的眼睛: 「43-46543」這應讀為「發米發拉梭發米」。哎呀,多麼熟悉,多麼動聽,在哪首 歌裡有這個樂句呢?我思忖著,反復調整音符間的節拍,甚而至於輕輕地哼出來。 唉,思緒真是個奇怪的東西,有時候會把毫無關聯的事情扯到一起。我突然想到, 要是有那麼一個「間諜」——通俗的稱謂是「特務」——把汽車號碼變為樂句,編 入密碼,寫入某個音樂作品的某個固定位置,然後,通過播放這首樂曲,就可以使 在某處隱蔽的另一個間諜獲得所要的某位特殊人物的汽車號碼,然後,採取某個特 定的行動。好,好情節,我的作品裡可以採用這個情節。不好,俗套子,好像朝鮮 電影中已經有過類似的東西。我悵然若失,眼睛又盯上了這輛汽車屁股。 忽然,我的肩頭上被人拍了兩下。我回過頭去,一位身穿灰卡其布人民裝的中 年漢子站在我身邊。 「什麼事?」我問他。 「請跟我走!」他努努嘴,低聲但是很有威懾力地命令我。我莫名其妙。我不 認識他,他也不認識我,幹嗎呢?去看看!我跟他走了。 他推開一間屋門,朝我一擺手,我走進去。屋裡還有兩個人,一律灰卡其布人 民裝,分坐在長桌的兩邊,目光炯炯地盯著我。這像是「三堂會審」。 「坐下!」其中一位溫和但居高臨下地命令我。莫名其妙,坐下就坐下。我坐 在一張方凳上。他們三位可都是坐的皮面靠背椅。 「你叫什麼名字?」長桌左首一位年紀稍長的人問我。 我自報了家門。他們毫無反應,我想,把托爾斯泰或高爾基的名字報給他們, 大約也毫無反應,何況我無名晚輩?他們不知你為何物!他們不讀書不看報,不進 戲院,不看電影,簡直地說,連幻燈都不瞧! 「你幹嗎來了?」長桌右邊的一位又問。 「我,采……哦,學習來了!」說採訪,透著不謙虛,所以我是來「學習」的。 「學什麼?」帶我進來的那位緊跟著釘了我一句。 我答不出。大約哪位老作家,置此時此地也難以對答如流!來學什麼呢?一切, 山光水色呀,風土人情呀,各方面的掌故和知識啊,甚而至於路人的爭吵、笑駡, 都在作家觀察、揣摩、學習的範圍。 他們瞧出了我的猶豫,彼此對對眼光,那位拍我肩膀的英雄,立即給了我一炮: 「你剛才看什麼?」 「我?剛才?沒看什麼呀!」 「沒看?哼!」 這鼻子的勇武的噴氣聲驚醒了我,我趕快說:「哦,是在看汽車號碼兒!」 「看那個幹嗎?」 「不,不幹嗎,愛好!」 「愛好?愛好記首長的汽車號碼兒?!」 首長的汽車?我的天,我從來沒想到過那號碼牌子是釘在什麼型號的汽車上, 也從來沒想到過裡面坐著什麼人!它對我是數字,是音樂,是……?怎麼辦?我試 著給他們解釋。 「是這樣兒,我喜歡音樂,愛把汽車號碼兒變成樂句唱出來!」 「編成歌兒?」一位問我。 「編成歌兒!」我肯定地點點頭,他可懂了! 「編成歌兒幹嗎?做什麼用?」押解我進來的那位毫不放鬆地追問我。 「做什麼用?沒用!」我生氣了,「唱著玩兒!」 「吃飽了撐的?!」長桌右首的幹部挖苦著我。 我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長喟一聲:「唉,不是撐的,是煩的!」 「為什麼煩?」 天呐,這誰說的清楚。別的作家怎麼樣我可不知道,像我這樣的青年作者是常 常陷入說不出來的惶惑和煩惱的,您沒法兒給他們解釋啊! 「任務不好完成吧?」三人中年長的那位挪揄地問我。 我點點頭。是啊,創作的醞釀階段是痛苦的。 「那就都說出來吧!」年長者敦促著我。 「說什麼?」我問他。 「你背誦首長汽車號碼的目的,編制的密碼數字,你的真實身份,你的指使人!」 首先發現我的那位勇士連珠炮似地說。 乖乖,他們把我當成了間諜!豈有此理,這是污辱!我火了,一拍桌子站起來: 「胡鬧!我抗議!你們知道我是誰嗎?我是個作、作家!」平常我可不敢自稱 作家,這會兒豁出去了,反正說我驕傲自大總比被當作特務好受些。 「知道,知道!作家!老作家啦,做這事兒不止一回了嘛!」 天呐,他們真頑固,認准了我是間諜! 我嚷嚷著:「你們,主觀主義到了可笑的地步!而且,目無法紀!」 「什麼?目無法紀?」他們倒火兒了,「我們怎麼你了?打你了?罵你了?給 你戴手銬了?不過問問你嘛!你凶什麼?你這是誣衊,誣衊公安幹警!」 好,我又得了一條罪名! 年長的幹部拖長了聲音,解勸似地:「你不要急嘛,我們黨的政策歷來是不冤 枉一個好人,也不放過一個壞人!」他的語氣分明在強調後者,我被內定為「壞人」 無疑了! 我壓住火氣,對那個拍我肩膀的人說:「跟我來!」說罷走出會審堂。 他果然跟著我,距離我三步之遙,大約是怕我突然掏出手槍反身一擊,或者撲 向他吧!這是近來電影上常有的動作,頗為時髦,可惜我始終沒想到要練這手兒。 我走到自己的「行宮」,開了門,進去。他可不進,側身站在門邊——多高的 警惕性——我拿出介紹信、記者證,扔給他。他接住,命令我:「不許出去!」 「哐當」關上了門!我又受了軟禁。 我坐在柔軟的沙發椅裡,這「行宮」最初給我帶來的自我平衡感一下子消失了。 沙發裡好像安著三千個尖兒沖上的大釘子。燈泡裡,收音機裡,花瓶裡,說不定都 有竊聽器。我倒在鋼絲床上,用散發著香皂味兒的綢被子蓋住頭!我精神上散架啦, 垮啦! 這一夜我做了數不清的惡夢。被批鬥了三十二回,槍斃了八次,還有一次被活 埋。黃土一鍁鍁地堆起來,一直蓋住了我的頭。我憋悶得難受,大喊一聲,醒了。 好一身臭汗,帶香皂味兒,可還是臭。香臭香臭的。 清晨,我在床上發呆,有人推門進來。老孫!我們單位的人事科長。 「你小子,幹什麼事兒啦?讓我半夜坐飛機折騰來?」他笑著問我。 「唱了唱汽車號碼兒!」我哭喪著臉說。 「唉,那玩藝兒能唱嗎?要能唱,作曲家就該在汽車上找素材啦!你們這幫掂 筆桿兒的,真怪!」 「可也不能把我當特務審問呐?!」我賭著氣說。 「算了!人家也是工作需要!保護首長的安全嘛。態度粗魯了點兒,說開了就 算完了!也怪你!」 「怪我?」 「啊!瞧你這副尊容,小細眼兒,大胖臉兒,撅撅兒嘴,八字兒眉!整個一個 特務形象!」他哈哈笑起來:「還不是你們搞的那電影兒的流毒?!怨誰?!」 我沒詞兒了!我怨上帝,他創造我的時候打盹兒來著。 緊跟腳,三位會審的官員都進來了,哈哈笑著,一疊聲:「誤會,誤會!」 「有意思,咱們認識啦!」我只好破涕為笑,大約這笑容更為難看吧1 下午,老孫坐飛機打道回府。我悄悄拉著他的手說:「這事兒入不了檔案吧?」 他打了我一拳:「嘿,你呀!」什麼意思?入還是不入?我摸不著頭腦。 但是,我是「作家」,而且跟電影廠有點關係的消息,立刻轟動了整個賓館。 這一天,我的「行宮」門庭若市。拜望的,請吃飯的,請看稿的,請做報告的,閑 談的,還有什麼也不為,只想來看看作家是否具有與眾不同的大腦門兒的,熙熙攘 攘,前赴後繼。更使我難堪的,是來了幾位「窈窕淑女」,對我搔首弄姿,或朗誦, 或唱歌,或跳舞,或表演,要我向導演們推薦,使她們的美好形象閃耀在銀幕上。 她們都有為電影事業獻身的精神,有探索表演藝術迷宮的勇氣。是呵,她們什麼角 色都敢演,可誰敢看呐!還有更可怕的呢!那位拍我肩膀的「朋友」特別指著一張 姑娘的玉照問我意見如何。我不得要領。他又問我,貴庚幾何,是否娶妻,如有家 室,是否有擇賢另就之意。上帝呀,我又面臨精神危機了! 怎麼辦?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半夜時分,我叫醒了打盹兒的值班員,交出房間 的鑰匙、住宿證,算了錢,提起我的提包,飛也似地下山,步行到火車站。 可回到家啦!妻子一見我,愕然,默然!呆了好一會兒才悄悄問我:「押了你 幾天?為什麼又放了你?」 我懵了:「沒有的事!」 她急切地小聲說:「哎呀,都嚷嚷動了,說你偷了首長的材料,還,還,亂搞 男女關係,讓公安局當場逮住了!」 我木然地坐下,老半天才說:「你,相信嗎?」 她搖搖頭,然而悲戚地說:「有人為這個挺高興啊!」 這一天,我的小屋又門庭若市,車水馬龍。來人中有的臉呈關切之色,有的一 副悻悻然的樣子。最後,妻子拉著我的手說: 「去,咱們到機關裡去,讓他們知道,你沒事兒!」 好主意,立即出門!可一見公共汽車,我害怕了。上面有號碼牌子,我有改不 掉的癖好! 怎麼辦?兩條出路。一是建議所有汽車一律不掛號碼牌兒,這簡直地行不通。 那只有第二條路:一見汽車我就閉眼! 我恨死了汽車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