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防衛                   七

 

等李小通把車開回家,看見他們廠的房子時,人已經沒有一丁點兒力氣了。

因為哥哥的腳沒了,不能和他換著開,這一路上都是他開的。為了趕路,也為了省錢,他們一個晚上也沒住店,全呆在了車上。

兄弟倆進了門,老母親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個瘦得皮包骨頭面如菜色,一個生生地少了一隻腳。母親又大哭起來,說我這是造的什麼孽呀,好好的兩個孩子出去的,怎麼就變成這樣的了?我這是招了誰惹了誰呀?老天爺怎麼就不睜開眼眷顧一下我們孤兒寡母啊!

母親的哭聲驚動了鄰居們,鄰居們見了也都紛紛歎息。可憐的李小通,竟然累得在母親的慟哭中睡著了。母親一邊哭,一邊起來為他蓋上被子,然後強撐著去擀麵條了。李小普本來見了母親,是恨不能大哭一場的。這半年多來,他受的冤屈太多了,在弟弟面前他必須強撐著,他太想在母親的懷裡大哭一場了。可是眼下看到母親那麼悲痛欲絕,他知道自己沒有權利再哭了,只好把眼淚咽進肚裡去。他寬慰母親說,媽您別難過,好歹我們兄弟兩個都回來了,要不是那個歐陽律師幫忙,小通他這會兒還關在牢裡呢。只要人在就好辦,我們兄弟兩個會孝順您的。

李小普去找廠長彙報,廠長唉聲歎氣的,除了反復說,讓你們吃苦了,讓你們受罪了。再沒別的話。李小普發現,廠長竟然白了一撮頭髮,可見這事也讓他操透了心。

李小普彙報說,貨被搶走了一半。卡車作為物證被法院扣押的時候,對方不承認他們搶了貨。但我肯定是他們搶的。廠長愁眉不展地說,貨都是次要的,以後怎麼辦呢?以前的錢拿不到,眼下的又銷不出去。還有,你這腳一下成了殘疾,廠裡也拿不出醫療費。寄去那5千,我知道是不夠的。

李小普非常體諒地說,醫療費再說吧,我反正已經截了肢,手術費是一個好心的大姐給墊的,等我以後有了能力再還。

廠長仍是吞吞吐吐的,似乎還有什麼為難的話沒說出來。李小普就等著。他想,自己是為廠裡成了殘疾的,沒找廠裡要醫療費,沒找廠裡要補助,廠長還會有什麼過不去的事呢?

廠長站起來給李小普杯子裡倒了些水,終於說,小通這孩子,其實是個老實孩子,在廠裡那麼久,也沒惹過什麼禍。可是這次……嗨,怎麼也沒想到,會惹那麼大的禍。要是想到了,我就不讓你們倆去了。

李小普以為廠長內疚,就說,反正我們不去,別人去了也難免發生。誰碰上了誰倒黴唄。

廠長說,可是現在,他是一個被判了刑的人,雖說是緩期,可怎麼說,也是個……犯人,是不是?你看我們這樣一個國營廠,就……就不好再留他了……

李小普的腦袋轟地一響:廠長要開除小通!

李小普怔了一會兒開口說,廠長,你別開除小通,小通他這半年來受夠罪了,他被關在裡面的時候,什麼罪都受了,人都有點兒變傻了。要開除你就開除我,我反正殘廢了,留在廠裡也不能幹啥,是個負擔,你就留下小通,開除我吧。廠長。

廠長說,我怎麼能開除你呢?你是為廠裡負的傷,你又沒做錯啥事。廠裡就是養也要養著你,可是小通不一樣,他……我知道他不是有意的,可是怎麼說,他也是殺人犯哪!

李小普急了,說廠長,你不能說小通是殺人犯,他是正當防衛,要不法院怎麼會讓他回家呢?他真的不是殺人犯,你看法院的判決書,那上面都說他是在國家財產和生命安全受到威脅時,正當防衛,只是當時急了眼,防衛過當。所以才判兩年,緩兩年。

廠長不說話。

廠長不說話李小普就知道廠長主意已定,他再說什麼都沒有用了。他默默地坐了一會兒,站起來拄上拐杖,準備走。廠長也站起來扶他,廠長說,小普你原諒我。廠長說這話時,眼圈紅了。他說你到財務那裡,把你們兄弟兩個的差旅補助領了,另外補助你500塊錢。廠裡只能拿出那麼多錢了。

李小普還是沒有說話,他覺得自己一開口,必會哽咽。他不想那樣。

李小普回到家,沒有告訴小通廠長的話,他只是說,小通,廠裡這個樣子,怕是養活不了咱們,咱倆以後開家小麵館吧。小通雖然從放出來後,一直木呆呆的,但腦子裡還是明白事。他看了小普一眼,說,是不是廠裡不要我了?小普說,不是不是,是我這個樣子,不想拖累廠裡,你就算是幫我吧。小通說,我明白。我要是廠長,也不要我。誰會留一個殺人犯在廠裡呢?

小普突然沖著小通大叫道:你不是殺人犯,不是!以後誰要再在我跟前提這三個字,我就揍誰!聽見沒有?!

小通從沒見哥哥這麼火過,不再說話了。

小普把他的復員費全部拿出來,加上東湊西借的錢,在廠區和宿舍區之間的路上,開了一個很小的麵館,叫兄弟麵館。兄弟兩個起早貪黑,生意勉強能過得去。但小通始終悶悶不樂。從早到晚,說不上三句話。

每天工廠上班的人,總要從他們那兒過。但很少有人停下來。隔壁也是一家麵館,常常人滿為患,那些人寧可站著等,也不上他們這家來。小普知道是為了什麼。但他不敢生氣,一生氣小通就更氣了,母親就更傷心了。他假裝說,可能人家是老店,口味已經摸准了。咱們只能往價錢上想辦法。於是他把已經很低的價,又往下調了5角錢。

母親和他們一起幹,可總是病病歪歪的。母親的身體是突然之間弱下來的,小普知道母親是被傷心難受折磨成這樣的。他只有儘量笑著面對母親。

但是不行,他越是想好,就越是出問題。大概是太累還是怎麼的,他右腳的截肢面感染了。

也難怪,從手術後他就一直沒好好休息過。母親強行叫他關了麵館,讓小通陪他去醫院。醫生一看就說,你這得住院,不然越爛越厲害。小普堅決不肯住院,說他住怕了。小通明白哥哥其實是住不起院,他就把哥哥背回家,要哥哥躺在家裡休息。

小普在家休息的那兩天,小通說反正沒什麼客人,讓母親在家照顧哥哥,自己一個人去照應麵館就行了。母親就依了他。那兩天,兄弟麵館的生意冷到了最低點。但小通回來什麼也不說,把那幾張鈔票往桌上一撂,就蒙頭大睡。小普只能安慰他。小普說等我腳好了,咱們到城裡熱鬧的街上重新開一個。

小普如果知道弟弟那時候腦子裡在轉著什麼念頭,他是無論如何不會讓他一個人去照應麵館的。

可是他沒想到。

那天天冷得很,生意很差。到了中午好不容易來了兩個吃面的,吃了卻不給錢,還說我們瞭解你的底細,你要是跟我們兄弟過不去的話,我們就有本事讓公安再把你收進去。其實以前也發生過類似的事,但有小普在,小普總是把弟弟護在身後,自己上前去處理。眼下小普不在,小通一個人,那兩個傢伙更有些不把他當回事的樣子。小通沒有生氣發怒,甚至沒和他們發生一點兒爭吵,而是慢吞吞地說,不給就不給吧,幾碗面我還能請不起嗎?

之後他就關了店門,拿走了麵館裡所有的錢,買了張火車票徑直去A市了。

小普和母親,是在3天以後,得到公安局的通知,才知道他去A市了。那3天小普想過多種可能,就是沒想到他會去A市。但小普一旦知道後,卻不覺得意外,他相信小通腦子裡那個念頭,是早就有了的,是在法院二審宣判之前就有了的,它像一粒種子,慢慢地頑強地長出芽來。沒有人去掐掉它,卻有人去不斷催生它,現在,它終於開出惡之花來。從公安同志那兒小普得知,小通到了A市後,直接去了天龍公司。他在外面晃悠到下班,然後很輕易地在當初那間辦公室裡,找到了王經理。王經理驚愕地看著他,他走上去,一句話沒說就把他給捅死了。

然後他熟門熟路地找到當初抓他的那個派出所,找到踢了他幾腳的那個警察,說,我又給你添麻煩來了,還是命案。不過這回你不用問那麼多話了,我一句話就告訴你,我已經把那個逼得我們一家走投無路的傢伙殺了,是故意殺的。現在我是個殺人犯了,貨真價實的殺人犯。

學達書庫www.xuoda.com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