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防衛
四
歐陽明明見到李小普,已經是兩個月後了。
李小通在法院一審時,以故意殺人罪被判有期徒刑15年。那個法院指派來的律師說如果不是他強調了他們當時的特殊情況,還會判得更重。
但李小普不服,堅決不服。
李小普在A市有個戰友,叫張榮。張榮告訴他,A市有個女律師,特別仗義執言,如果能找到她,這個案子的改判就有希望了。李小普就托張榮打聽,但一直沒有消息。眼看二審就要開庭了,他有些急了,決定不顧一切。
說來也真是有緣,那天歐陽明明本來沒計劃去法院的。早上出門時還在猶豫,是先到陳縣去取證呢,還是先去檢察院去看材料?還是先去律師事務所?照說當務之急是去法院,上次那個火災案子,她需要和張法官交換一下意見。可是今天星期一,是法院最忙的時候,怕是去了也找不見人。她想了想,決定打個電話。還好,找到了張法官。張法官恰好有空,約她11點去。這樣她就決定下來,先去事務所,然後去法院。和法官談完了,中午再和林力一起吃飯,商量她的事。下午趕到陳縣,去取那個磚廠經濟糾紛案的證人材料。
11點歐陽明明到法院後,院內的車位已經停滿了,她只好把車停在門外,然後下車來往裡走。走到法院門口時,她看見一個年輕人站在門邊,手裡舉著一張紙,大概是起訴書之類。
門口的保安正在趕他:別呆這兒,別呆在這兒。
照說這樣的情形她以前也見到過,一些不知該怎樣打官司的人,常以這樣的方式到法院來申訴。她的事情太多了,顧不上再關注別的事,就徑直往裡走。可是,就在快要與年輕人擦身而過時,她突然停住了,因為她注意到了他身上的軍衣。就這樣,她認識了李小普。
歐陽明明承認,在這種種偶然的因素中,最重要的是那件軍裝。由於當過幾年兵,她對軍裝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她一眼看見了那個穿著軍裝的小夥子,而且從他的姿勢看——他的腰板筆直——他一定是個當兵的。這個當兵的,他會有什麼冤屈呢?她就在他跟前停下來,看了一下他手上拿的上訴狀。看完後她說,小夥子,我是個律師。如果你願意等我的話,我一會兒出來和你談。
說完她給他留了一張名片。小夥子一看名片,大叫起來,您就是歐陽律師?我就是想找您呀!
我一直在找您呀!
歐陽明明聽了原委,有些感動。以至於她和張法官交換意見時,心裡都在惦記著這個小夥子。半小時後她從法院出來,小夥子卻不在了。他會去哪兒了呢?是不是真被那個保安趕走了?
她走到路邊自己的車旁,正開車門時,小夥子走過來了。他叫了一聲,歐陽律師。歐陽明明說,你沒走?小夥子說,我太高興了,就獎勵自己吃了一碗面。小夥子的西北口音很重,但歐陽明明能聽懂,她當兵時,戰友裡也有西北的。她說,走吧,你要是相信我的話,咱們就車上談。小夥子說,我只能相信你了。歐陽明明笑道,你相信我是對的,我也當過兵。小夥子忍不住又叫起來,說,太好了!
倆人上了車。歐陽明明知道了他的名字,李小普,還有他的弟弟李小通,也知道了他們的案子是怎麼回事。李小普越講越激動,越講越生氣,講到弟弟被抓,自己被打傷;講到報告廠裡,廠長給他寄了5千塊錢,沒派任何人來;講到一審下來,小通以故意殺人罪被判有期徒刑15年;講到他在A市這幾個月,如果沒有戰友張榮的幫助,他早就流落街頭了……
歐陽明明聽得出,他是強忍著才沒掉下淚來。
李小普憤恨地說,明明是他們不對,反倒成我們犯法了?就算我弟弟錯手殺了人,也是他們造成的,我們屬正當防衛。歐陽明明說,你還是有些法律知識嘛。小普說,在部隊上學過。歐陽明明安慰他說,你別急,會有辦法的。小普說,可是馬上就要二審了,歐陽律師,你能為我弟弟辯護嗎?
歐陽明明抱歉地說,我最近手頭的案子實在太多了,忙不過來。但我可以給你介紹一個好律師,我們事務所的,行嗎?小普不說話。看得出他很失望。歐陽明明說,這樣吧,我現在馬上要去見一個當事人,你也先去吃午飯。今天下午……噢,下午不行。明天早上你到我的事務所來找我,名片上有地址。咱們再談,行不行?小普還是不說話,歐陽明明說,你要相信我,我會對你負責的。小普終於點了點頭。
這時已經到了歐陽明明和林力約好的興隆大酒店門口了。李小普下了車。歐陽明明心裡有些歉意。可是沒辦法,她總不能把他帶去見林力。
李小普滿懷期待地說,歐陽律師,我等你的電話。
酒店裡,林力已經等了好一會兒了。一見到她就說,我的大律師,你可真忙啊。
歐陽明明一邊脫去外套,一邊說,別提了,簡直是亂麻一團。林力說,你呀,永遠都是亂麻一團,也沒見你理清楚過。歐陽明明說,可不是,要理清,恐怕得等到退休。
兩個人簡單點了幾個菜。林力大致跟歐陽明明說了一下她那邊的情況,最近那個男人從100萬讓步到200萬。歐陽明明說,你怎麼想?林力說,我當然不幹,我怎麼才值200萬?我這10年奉獻給他的不僅僅是才智,還有一個女人最寶貴的青春歲月啊。他3000萬的財產,居然連10分之一都捨不得給我。
歐陽明明點點頭,說,對,不能妥協。問題是,這樣拖下去,你的寶貴歲月還是被浪費了。
林力說,那你說怎麼辦?歐陽明明說,要不你也做些讓步?400萬?把這事了結了,你 還可以早些開始新生活。林力說,你讓我想想。
歐陽明明突然想到了李小普,一個為了十幾萬塊錢的貨款惹上了牢獄之災,一個卻嫌300萬太少而不依不饒。林力見她似乎有些走神,就問,你怎麼了,今天有什麼新情況嗎?歐陽明明說,可不是,今天我遇見一個奇事。
歐陽就跟林力說了她在法院門口碰到李小普的事,還有李小普跟她說的他們兄弟的遭遇。林力聽了也很感慨,說看來有冤的人很多啊。
歐陽明明說,人家可是比你難多了,人生地不熟的,一點依靠沒有,而且,我看那個小夥子的樣子,恐怕經濟上也很困難。吃碗面都是件大事。林力說,那你就幫幫人家呀。你向來就是個仗義執言的女人。歐陽明明說是,我肯定要幫他的。
她想了想,就拿出電話,給李小普聯繫律師,沒想到連著找了幾個,對方都說最近手頭特別忙,弄得歐陽明明一頓飯也沒好好吃上幾口。
歐陽明明把電話一關,一下狠心說,算了,我自己來辦。
林力說,我支持你。
歐陽明明說,你,一句空話。林力說,不,這次不是一句空話,如果那個小夥子出不起你的價,我替他出。歐陽明明笑道,這還差不多,還算有點良心。
第二天一大早,歐陽明明就到了律師事務所,她估計李小普一上班就會打電話來的。走上樓,事務所的值班秘書一見她就說,有個人在接待室等她,她想,誰那麼早啊?去接待室一看,正是李小普。李小普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心急,就上這兒來等你了。
歐陽明明把他叫進辦公室,告訴他,她已經決定,親自代理他的案子。
李小普聽了,竟然一下紅了眼圈,說,這下我弟弟有救了。弄得歐陽明明心裡怪不好受的。
她很快拿出公事公辦的口氣說,咱們現在就進入,你先說說詳細情況,然後我去見你弟弟,接下來去調案子看。時間不多了。
李小普拖著一條傷腿和歐陽明明跑來跑去,提醒了歐陽明明,她問他有沒有去醫院做過檢查,開過傷情診斷的證明?李小普說,去過醫院,但只是簡單地處理了一下,沒有開什麼診斷書。歐陽明明問,你弟弟呢?當時被打的情況有沒有做過鑒定?李小普說,他也被打得夠嗆,但因為直接就進去了,連醫院都沒去,哪可能做什麼傷情診斷?現在大概好得差不多了,最多臉上還有一點疤痕。
歐陽明明就把李小普帶到醫院去看了一下腳。醫生搖頭說,李小普的整個右腳因為沒有及時治療,已經壞死,目前只能截肢了。而且就是截肢也得抓緊,否則壞死的狀況還會不斷朝上延伸,殃及整個大腿。
歐陽明明聽了一驚,叫李小普不要再陪她了,馬上住院治療。
李小普不肯,說弟弟的案子沒有結果之前,他不去治療。歐陽明明發火說,你才20來歲,想一輩子殘廢嗎?案子儘管交給我。李小普這才說,他沒錢住院,廠長寄的5千塊他節省了又節省,還剩3千,得留著打官司用。歐陽明明說,這麼大的事,這麼點錢怎麼行?你得讓廠裡再匯錢來。李小普說,廠裡根本拿不出錢了,那5千塊都是廠長自己墊的。再說這次他們不但沒拿到貨款,還給廠裡惹了這麼大的官司,他也不願再開口。歐陽明明說,你真是糊塗,現在不是你要面子的時候。李小普仍然強著不肯向廠裡開口。歐陽明明說,這樣,我的律師費用你先不用考慮,以後再說。眼下最要緊的是治病。
歐陽明明強行把李小普留在了醫院,自己繼續去跑。她越來越堅定了要為李小普兄弟討個公道的決心。如果再判他們有罪的話,這兄弟倆真是冤枉死了。
歐陽明明見了李小通,看了現場,看了卷宗,心裡已基本有譜了,這應當是一樁比較明顯的正當防衛案,充其量是防衛過當。儘管法學界眼下對正當防衛的界定有些爭議,但他們這一情況是很明顯的。他們是為了保衛國家財產、保衛生命安全才自衛的。在國家財產和個人生命都受到威脅的情況下,他們出手殺了人。判其故意殺人,顯然是不妥的。
但當歐陽明明去和審理李小通案的羅法官交換意見時,羅法官卻不同意她的看法,他認為李小通事先帶了刀在身上,就有「故意」的傾向;第二,他刺了一刀之後又刺了第二刀。歐陽明明說,他之所以刺第二刀,是在他當時看來,他的危險沒有解除。而且她在調查中瞭解到,那個大個子曾經是個拳擊運動員,非一般人。羅法官聽後似有些心動,最後說,看你能不能說服法庭吧。
歐陽明明成天忙這頭,那頭就拜託林力去醫院看望李小普。
林力事後給歐陽明明打電話,說李小普交了3千塊住院費後,每天連方便面都吃不起,她給他留了一筆錢,並且把他的手術費支付了。林力說,對我來說,這是一筆很小的錢,可對他來說,真是要命呢。
歐陽明明聽她說話的語氣,似乎心情挺好,就跟她開玩笑說,我已經知道了你心情好轉的訣竅了,做善事。林力笑說,也許真是這樣呢,一天到晚老是陷在自己的事裡,心煩無比。看看那些比自己倒黴的,從來沒過過好日子的,至少換個心理平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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