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天堂等你
第七章
木凱不能回來嗎?不要緊。木凱已經兩年沒回來了,再多一年也不要緊。反正
我知道他在那兒,他在那兒我心裡就踏實。本來我是不同意他去西藏當兵的,我生
怕他有什麼閃失,那樣的話我無法向他的父親交待。後來你們的父親跟我說,讓他
去吧,西藏需要他。你們的父親還說,我們必須實現他父親的願望。這後一句話我
沒法抗拒。當初我把他從醫院抱回家時,帶回他父親留給他母親的一封信。他的親
生父親在信上說,我越來越感覺到,對於西藏這片神聖的土地來說,僅僅獻出我們
自己的一生是不夠的,還必須讓我們的後代延續我們的事業。所以得知你有孩子,
我真實太高興了!如果生下一個男孩兒,就把他培養成一名邊防軍官,如果是個女
孩兒,就把她培養成一名醫生,總之要讓他們延續繼承我們未竟的事業。他的父親
在留下這封信不久之後,就離開了人世。
木凱是我的兒子,我沒有說他不是我的兒子。我不過是說,我同意他去西藏,
是為了實現他親生父親的遺願。這些日子我很想念木凱。我知道他為什麼這麼久沒
回來。哪有做母親的不瞭解兒子心思的?但我沒說,沒有對你們的父親說。你們的
父親太看重木凱了,我怕他知道了難過。我跟他說,木凱是在西藏替我們守著呢,
是在西藏替我們曬太陽呢。
木凱有心事。我知道。我剛才說了,哪有母親不明白兒子的?知子莫如父,也
可以說知子莫如母。他一定已經知道了什麼,否則他不會這麼長時間的回避我和他
父親。這個孩子,太好強了,什麼都自己撐著。像他的父親。我是說,像他的親生
父親。
你們感到吃驚?你們肯定會吃驚的。我們這個家,有太多讓人吃驚的事。
現在,當我對你們訴說時,那些往事如同天上行走的雲,從我的眼前急速地掠
過。它們都期待著我將它們一一展開。
1
我一直以為陷入往事是一件很美的事。
許多人陷入往事是為了逃避今天。我陷入卻是為了享受今天。如同在一個晴好
的天氣裡,泡一杯清澈無比的綠茶,坐在陽臺上看著天上的浮雲。那些曾經親歷過
的事,被歲月過濾之後已遠遠離開了我,在歷史的天空中漂浮著。
我喜歡那樣,喜歡讓自己的整個身心都沉浸在過去的歲月裡,忘了今夕何夕。
因為對我來說,每一朵往事之雲都是美麗的,儘管它們中有的飽含雨水,一觸即滿
臉是淚。有的蘊含著雷電,一觸便能天撕地裂。但我仍鍾情於它們。
有一次木凱的媳婦對她的同事說,她們那時候──她指我──好可憐那,居然
背著背包趕著犛牛翻山越嶺地走進西藏,而且還餓著肚子。我在隔壁聽見了。我很
感慨。我想我們可能是艱苦的,我們可能是受盡了磨難的。但我們不可能是可憐的。
我沒去說她。因為在她看來,我們那樣就是可憐,可憐得不得了。可憐得不可思議。
既然我不指望下一代人能理解我們的理想,當然也就不指望他們能分享我們的快樂。
我從不為我的過去感到後悔,為什麼要後悔呢?我甚至認為,也許我正是為了
在白髮如雪時,能有回憶不盡的往事,才走進西藏的。
何況那時候,我們的確有許多快樂。也許應該叫苦中作樂。
有一回木槿問我,媽媽,每次那些阿姨來咱們家,你們在一起說起過去那些事,
總是笑個不停。我從沒見你們歎氣過。那個時候你們真的很快樂嗎?
你還追問,你們是為什麼快樂呢?
為什麼快樂?我一下答不上來。我想不會是因為苦。沒有人天生喜歡吃苦。吃
苦本身也不值得驕傲。我想我們的快樂,除了源自於我們的年輕,大概就是源自於
我們為他人吃苦的信仰了。換句話說,這苦是我們自己找來吃的。
在我年輕的心裡,所有生活上的苦都不能算苦,所有生活上的難都不能算難。
唯有心靈上的苦難才是真正的苦難。
在我年邁的心裡,依然如此。
當我們女兵隨著浩浩蕩蕩的進藏大軍一起向西藏進發時,我們的心是那樣的明
朗和純淨,心底沒有一絲陰影。我為此感到自豪,有多少人能有這樣的人生之初呢?
雖然後來我們吃了那麼多苦,有時候苦的我都難以承受了,但我仍沒有懷疑過自己
的選擇。我只是覺得自己對這樣一種選擇還準備不足。
木蘭,記得嗎?還在你上小學的時候,為了寫一篇作文你曾跑來問我,媽媽你
那時候真的趕著犛牛爬雪山嗎?你那時候真的每天餓著肚子嗎?你那時候真的差點
兒被江水沖走嗎?
我點頭。平靜地點頭。還微笑。過去了的苦日子想起來總讓我忍不住微笑。
還有許多是我當時無法告訴你的。比如有一次過河,正是我來例假的時候。當
我趟到河中心時,河水中浮起了縷縷血絲。我每趟出一步都有一縷血水浮上來,在
我的身後打旋兒。我覺得整個身子都在往下墜,好像我全身的血,它們都很喜歡這
種樣子,都急不可耐地想湧出來,匯入那些無名的河流中。我想我的子宮肌瘤,應
該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滋生的。它們一天天,一年年,緩緩地伴著我長大。所有的病
都不是不速之客,它們早就和你住在一起了。所以當我被檢查出這個毛病那個毛病
時,我一點兒也不奇怪,甚至對他們有些親切。好像和它們是老相識似的,對它們
的到來報以微笑。
在我的影集裡,至今還保留著一張我到達拉薩後拍的照片。我眯縫著眼睛,大
概是被太陽光刺的。身上的棉衣看上去比我人重。我站在那兒,站得不直。背後是
我們住的乾打壘土房子。還有一棵孤零零的西藏紅柳。
其實還有很重要的一點人們從那禎照片上看不到,那就是在我的腹中,懷著我
的第一個孩子。
那時我不過21歲,臉上的神情卻比老人還要肅穆。
你真的認為你是去解放西藏人民嗎?你還問過我這樣十分嚴肅的問題。
是的。我亦十分嚴肅地回答你。毫不遲疑。
1950年9月,我們在行進了十多天之後,終於抵達了西康重鎮甘孜。
儘管你們的父親早在幾個月前就先遣到了甘孜,並且為我們的到來作了充分的
準備,儘管我們到甘孜的大部分路程是坐的車,儘管蘇隊長說,到甘孜只是我們進
軍西藏這一萬里長征的第一步,我還是感到非常自豪。因為對我來說,這已經是平
生走得最遠的一步了,而且一下子就跨入了神秘遼闊的青藏高原。
第一次出現在我眼前的甘孜,真是無比美麗。碧綠的雅礱江蜿蜒流淌,無聲無
息。江兩岸地形開闊,水草肥美。9月正是高原的黃金季節,藍天白雲之下,到處都
可以看見黑色的牛群和白色的羊群在悠閒的吃草,還能聽見牧民們悠揚的歌聲。山
上喇嘛寺的金色屋頂與遠處白雪皚皚的山峰交相輝映,就像一幅美麗的圖畫。還有
那隨處可見的經幡,被高原的風吹得獵獵作響,若不是有繩子緊緊地系著,隨時都
可能化作五色的彩蝶,飛上天去。
如果不是後來我在甘孜城裡見到了那可怕的一幕,我會一直以為這裡就是世外
桃源。
那天我們幾個女兵去甘孜城裡辦事,一走上那條凸凹不平滿是爛泥的街道,我
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街道兩旁堆滿了垃圾和廢物,中間淌著臭水,一股惡臭沖
鼻而來。而在這些垃圾和臭水中,佈滿了乞討的人。他們有的跪在地上,有的趴在
街邊,身上只是披著一張黑乎乎的羊皮。這些人大多是殘疾,不是瞎子,就是斷了
胳膊或斷了腿的,有的人雖然有腿,卻像布袋子似地拖在地上。他們茫然地伸著手,
在那裡蠕動著,發出哀號,向行人乞討著。一隻半腐爛的死狗的屍體蜷曲在那兒,
上面落著好幾隻專吃腐肉的烏鴉。狗的旁邊,是一個十來歲的小乞丐,他的嘴角潰
爛著,往下淌著濃血,睜著一雙可憐的眼睛看著我們……
我驚呆了,好像陷進了一個最黑暗最悲慘的世界裡,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這時,隨著一聲吆喝,一個有錢人騎著馬過來了。身上穿著綢緞,腳上是長靴。
馬的身上也配著金鞍。極為富貴華麗,與這條肮髒的街道形成了鮮明的反差。街兩
邊的窮人紛紛伏在地上向他跪拜。他停下馬,一個窮人連忙跪在馬前彎下腰,讓他
踩在自己的背上下馬。
有錢人下馬後發現了我們,他看了我們一眼,極為有意地從口袋裡拿出一把錢
幣來,朝滿街的乞丐撒去。那個小乞丐迫不及待地朝離他最近的一個銀元爬去,但
他的兩條腿就像兩隻布袋拖在身後,他只能靠兩隻胳膊往前掙扎。好不容易靠攏那
個銀元,剛把手伸出去,那個有錢人就一步跨上來,踏在了銀元上。小乞丐不顧一
切地去搬他穿著長靴的腳,想摳出那個銀元,那只長靴卻抬起來,將他一腳踹開。
小乞丐頓時像個爛布袋一樣,掉進了路邊的污水溝裡,濺得滿臉都是污水……
憤怒和同情讓我忘了一切,忘了宣佈過的紀律,也忘了蘇隊長的交待。我不顧
一切地跑過去扶那個小乞丐,可我無法把他扶起來,他的整個身子往下墜。那個有
錢人哈哈大笑起來。我憤怒地瞪著他,我握緊了拳頭。我發誓如果我手上有錢,我
會打碎他的腦袋!
吳菲和劉毓蓉也跑過來幫我,我們一起把小乞丐扶到了路邊。我從自己身上拿
出一個銀元給他。小乞丐如獲至寶,合掌向我作揖,然後捏著銀元朝街邊一家奶茶
鋪爬去……
你們知道嗎?你們也許知道,可我還是要告訴你們。那些人的手和腳,是被奴
隸主砍斷的;那些人的眼睛,是被奴隸主挖掉的;而小乞丐那兩條像布袋一樣拖在
地上的腿,是被奴隸主抽了筋的;還有更甚者,則被奴隸主剝了皮,砍了頭做天燈……
這都是真實的啊!
很長時間,我腦子裡都無法抹去那個滿臉是泥的小乞丐,無法忘掉他的兩隻軟
如爛棉的腳。我也忘不了那個穿著綢緞的奴隸主,因為我無法想像他能幹出那樣殘
忍的事來。我以為奴隸主都是青面獠牙,卻不想他們是穿著體面的人。
我想起剛報名參軍時,政委曾在課堂上對我們說,西藏還處在奴隸社會,勞動
人民過著非人的生活。我當時想像不出非人的生活是什麼樣子,我以為僅僅是餓肚
子或者衣衫襤褸。我怎麼也沒想到人和人會有這樣大的不同,人真的會活得不如牲
畜。就在那一刻,我一下明白了什麼叫黑暗、殘酷、野蠻的封建奴隸社會,什麼叫
非人的生活;也終於理解了「解放災難深重的西藏人民」這句話的真正含義。不用
人再對我說什麼大道理,即使是最起碼的同情心也讓我對所見到的一切恨之入骨:
我們怎能容忍這樣的社會存在?
尤其讓我痛心的是,那裡本來有著世界上最明亮的陽光,最湛藍的天空,最白
潔的雲,最碧綠的草,最純淨的風,可是在那一切之下,卻有著如此黑暗醜陋的社
會。如果不是我親眼所見,我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在那樣明媚的陽光下,人們過
著萬惡的生活。
在後來的進軍途中,每當遇到艱難,遇到幾乎是翻不過的坎時,我都會想到甘
孜那一幕。我咬緊牙關對自己說,不能倒下,受苦受難的人民在等著你。
你們千萬別嘲笑我呵,孩子們。那時的我,從內心深處,真誠地嚮往著一個人
人自由平等的社會,嚮往著一個人人有飯吃有衣穿的社會,嚮往著一個明朗健康的
社會。我為自己能投身建設這樣一個理想的社會而感到自豪和驕傲。
直到今天。
有時候一個信念的建立是很容易的。
2
終於到達甘孜了!
我從車上跳下來,背著背包站在隊列裡。高原的風拂著我的臉,讓我覺得無比
舒暢和快意。往前看,我們的蘇隊長正英姿勃發地站在那兒,揚起一張疲憊的卻是
充滿了喜悅的臉龐,我想,蘇隊長一定比我們誰都更高興,因為她馬上就可以見到
丈夫了,她的虎子馬上就可以見到父親了。
說心裡話,我也和蘇隊長一樣渴望見到她的丈夫。我是被一種好奇心驅動著。
蘇隊長的丈夫他到底什麼樣呀?
不過此時蘇隊長很嚴肅。她說大部隊在雅礱河畔安營紮寨,我們女兵被照顧住
到藏民家裡。她提醒我們要嚴格遵守進藏紀律,不給群眾添麻煩,更不能違反群眾
紀律。這些話蘇隊長一路上都在講,我們早已耳熟能焉。我們大聲說,蘇隊長你放
心吧,我們決不會給部隊丟臉的,決不會給群眾添麻煩的。
蘇隊長笑笑說,那好,同志們,咱們先去吃飯吧。到底是不是好樣的,這第一
頓飯就能看出來。
這話我們有些不明白。但我們也沒打算弄明白。看著那麼藍的天,那麼白的雲,
看著與內地截然不同的高原景色,我們都興奮得不知怎麼表達。
我們跟著蘇隊長,到先遣部隊建在河灘上的野營生活區去吃飯。一走近那裡,
我們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一排排圓錐形的、屋脊形的、人字形的各式帳篷間,
鋪著一條條平坦的碎石路,路兩旁栽滿了鮮花,在陽光下五彩繽紛。我們還發現,
每條路都有名字,比如進軍路,建設路,民族路……除了一頂頂帳篷外,還有露天
飯堂,娛樂活動場所,都修得非常漂亮。真不敢讓人相信幾個月前這裡是一片荒涼
的河灘。
我忍不住大聲說,太美了!先遣隊太不起了!
劉毓蓉說,雪梅你快看,那兒還有個解放路呢,和我們重慶的一樣。就是沒有
商店。
吳菲說,呀,那些花好漂亮呀!那叫什麼花呀,我真想采一把。
徐雅蘭說,大概就是格桑花吧。真的好漂亮呀!
我們一邊走一邊嘰嘰喳喳地議論著,越說越興奮。
我突然克制不住地唱了起歌來:天上有星,像你晶瑩的眼睛……
女兵們全和著我一起唱起來:地上有花,像你嬌紅的笑魘……
忽然,一個高大的男軍官從帳篷裡鑽了出來,軍棉衣上紮著腰帶別著手槍,手
上拿著一卷書。與那卷書很不相稱的是他那張黑乎乎的有楞有角的臉膛。
他沖著我們吼道:唱什麼唱?!不許唱!
我們全都愣住了。趙月寧不滿地嘟囔說,怎麼啦,這麼寬的地方,能吵著誰嗎?
吳菲也說,就是,這是在河灘上,又不是在藏民家裡。
那個人繼續板著臉說,我不管這是在哪兒,這是高原。到了高原,你們就給我
老實點兒,少說話少唱歌,先當狗熊後當英雄。
見我們都不解地看著他,他才緩和下語氣解釋說,我的意思是說,剛到高原的
頭兩天,你們不要激動,要慢慢走路,慢慢做事,少說話。這就是先當狗熊。等過
幾天適應了,那就可以好好工作了。要唱要跳隨你們便。那就叫後當英雄。
我們聽了仍有些不以為然。但不敢再唱了。劉毓蓉有些抱歉地說,對不起同志。
我們不知道。那人說,不怪你們,你們沒有經驗。不過……他看了我一眼說,歌還
是唱得蠻好聽的。是個什麼歌?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趙月寧就搶先道:《先有綠葉後有花》。吳菲又馬上接嘴
說:先愛祖國後愛她。
這下他馬上不好意思了,臉上的表情和剛才凶巴巴的模樣判若二人,轉身就進
了帳篷。
我想,這個人肯定是先遣隊的,要不怎麼有資格這麼厲害?
我還是想唱,不過我把唱改成了哼哼:
你的歌聲在我耳旁
你的微笑在我心上
我高興地走上戰場
先有綠葉後有花
……
你們沒聽過這歌嗎?這是我們那個時代的愛情歌曲。
果然,高原很快就給了我們一個下馬威。
我們來到吃飯的地方。先遣部隊的同志為迎接我們,早已經做好了飯菜,一盆
盆地擺在河灘上。我們也的確餓了,連忙圍了上去。可我們馬上覺得有哪兒不對勁
兒。第一個有了反應的是徐雅蘭,她輕言細語地說,喂,你們聞到沒有,是什麼味
兒呀?
我使勁一嗅,真的,空氣中好像飄著一種特殊的氣息,讓我又陌生,又不舒服。
等我盛好飯夾了一筷子白菜時,才明白這氣息就是從白菜裡飄出來的。
原來先遣部隊為了讓大家更快地適應高原的氣候和海拔,第一頓飯就用酥油炒
菜了。並且還宣佈說,以後將不再吃豬肉,而是要吃酥油,吃糌粑,吃羊肉和牛肉。
其實豬肉早就沒有了,吃不吃無所謂。牛羊肉也很少能吃到。難以適應的主要是糌
粑和酥油。那白菜用酥油一炒,味道全變了。加上我們吃的是陳年酥油,所以味道
更是厲害。
我當時卻不知道,你們的父親他們為了給我們準備這頓飯,費了多麼大的勁兒。
那些野菜都是他們親自挖回來、並且省下來的,白菜更是他們千難萬難種出來的。
酥油也是節省經費才買來的。
我被這千難萬難才做出來的飯折騰得夠嗆。
我端著碗,肚子餓得咕咕響,勉強往嘴裡扒拉了一口,就再也不想吃了。不僅
僅是因為到處飄著酥油味兒讓我噁心,還因為飯是夾生的。高原的沸點低,一般的
鍋灶無法將飯做熟。更因為已經到來的高原反應讓我們頭暈噁心。不只是我,所有
人的飯量都銳減。
蘇隊長就一個個地作動員,好言好語地勸說,並且帶頭端起了碗。她一邊吃一
邊說,根據先遣隊的經驗,必須吃酥油才能抗缺氧,抗嚴寒。先遣隊的一些戰士就
是因為抗不住嚴寒和缺氧倒在了路上,他們摸索出了經驗。今後的路還長,不學會
吃這些高原食物,就不可能走到西藏。
我看著蘇隊長的樣子,也下決心夾了一筷子白菜,但剛一聞到那個味道,就忍
不住想嘔。好不容易忍住了,卻聽見那邊「哇」的一聲,然後傳來趙月寧的叫聲:
蘇隊長,徐雅蘭她吐了!我一聽,再也忍不住了,跟著哇啦一聲,然後是吳菲。劉
毓蓉雖然沒吐,卻端著飯跑到了離那盆菜最遠的地方。
我們吐得非常狼狽,也非常不好意思。我想,我們這個樣子一定很讓蘇隊長失
望,太像資產階級的嬌小姐了,太丟人了。蘇隊長沒有批評我們,只是默默地吃著。
我想改變自己的形象,又夾起一筷子酥油白菜,卻是怎麼也沒勇氣往嘴裡送了。
我只好一口口地吞咽著夾生飯,其他人也是。我們誰也不去碰那個酥油炒白菜
了。
只有蘇隊長一個人在堅持。她臉色蒼白,仍強忍著往下嚥。而且是一口飯一口
菜的咽。這需要多大的毅力呀。我想蘇隊長之所以能堅持,除了隊長的責任外,一
定還有母親的責任。不吃下那碗飯,她怎麼有奶水喂虎子呢?虎子瘦弱得一點兒也
不像只虎犢子,6個月了卻只有6、7斤重。一路上虎子常常餓得連哭聲都十分微弱,
讓我們聽著心裡難過。
這時,保姆張媽將虎子背來了,虎子在她的背上嚶嚶地哭著。蘇隊長立即放下
碗,將虎子接過來抱在懷裡餵奶,可是虎子仍是哭,一次次地放開母親的奶頭。我
知道一定是蘇隊長沒有奶水了。一路上那麼累那麼苦,又吃不好睡不好,哪還會有
奶水呢?我們都憂慮地看著蘇隊長,看著虎子。虎子額頭上那個傷疤已經結痂了,
但仍讓我心疼。
蘇隊長一聲歎息也沒有,她蹲下來,把虎子橫在懷裡,重新端起夾生飯來吃。
虎子繼續咧嘴哭著,蘇隊長將一口飯送進嘴裡,慢慢地嚼,細細地嚼,嚼了很長時
間,仿佛她的嘴是個磨盤。片刻之後,一口如豆漿一般又細又白的飯汁出來了,蘇
隊長嘴對嘴地將飯汁送進了虎子的嘴裡。虎子的哭聲立即停止了,急切地叭嘰著小
嘴。
蘇隊長抬起頭來高興地對我們說:他要吃!看,他要吃!太好了。
蘇隊長又吃進一口飯,又細細地嚼,又推起白色的磨盤,然後又嘴對嘴地喂給
了虎子。。我們簡直看呆了。仿佛那飯經了蘇隊長的嘴變成了瓊漿,虎子吃的非常
香甜。
蘇隊長一口一口地喂著虎子夾生飯。她好像忘記了我們。
我們在小小的虎子作出的榜樣下,也都重新端起了夾生飯。我們都像蘇隊長那
樣細細地咀嚼。真是奇怪,我竟然也把夾生飯嚼出了香甜的味道。
我們被安排到一個叫拉姆的藏族老鄉家借……
我和趙月甯、吳菲,蘇隊長,還有蘇隊長的保姆及孩子分到了一起。蘇隊長說
她還要安排其他小組的住宿,讓我們幾個先跟拉姆去住下。
拉姆四五十歲模樣,聽不懂漢話。但她面帶微笑,態度很友好。她拉著我的手,
指著樓上比比劃劃,意思是讓我們住到上面去。樓下全是牛羊的圈,我們當然希望
住到樓上去。可是看了半天也沒找到樓梯。拉姆把我帶過去,我看見在通往樓上的
地方,架著一根碗口粗的木頭,上面鑿了幾個痕跡,左右也沒有扶手。我疑惑不解。
拉姆卻一邊笑,一邊踩著那根圓木走了上去。
原來這就是樓梯!
見拉姆那麼輕巧就走了上去,我只好背上背包也跟著踩了上去。但木頭太窄了,
又沒有什麼可扶的,我覺得心裡發慌,好像演雜技一樣。沒想到到藏區後讓我們為
難的竟是這樣一件小事。後來我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來對付那個被稱作樓梯的獨木
棍,我來來回回地爬了幾十次,爬出一身的汗,還摔了幾次,終於征服了它。再上
下樓時,簡直身輕如雁了。
拉姆把我們領上樓,將樓上的兩個間房子騰出來讓我們住,自己搬了東西要下
樓。我一看,那怎麼行?蘇隊長說了,要儘量減少對群眾的打攪。我們比劃著告訴
她,我們不住房間,我們就隨便在地下鋪個鋪睡覺好了。拉姆這才留下。我們在拉
姆的灶房裡掃了一下地,鋪上青稞草,算是床鋪。其實青稞草鋪的床,又松又軟,
睡起來很舒服。後來我們再也沒睡過那麼舒服的床鋪了。
拉姆的丈夫原先在甘孜城裡做小買賣。我們去時,男主人出烏拉去了。所謂烏
拉,就是為寺廟或者頭人做無償差役,當然是被剝削。怪不得我們的進藏紀律中有
一條,就是不准隨便拉藏民當烏拉。拉姆說解放軍剛來的時候,村裡的頭人讓她們
去打柴。她們不敢不去。等打了柴送到解放軍駐地時,一個解放軍笑容滿面地過來
為她們的柴草稱重量,然後一邊說著感謝的話,一邊付給她們柴草錢。她當時簡直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當過多少次差了,還是頭一回有人付她工錢。一直到白花
花的銀子拿在手上,她才相信這是真的。從此她見人就說,解放軍是好人,解放軍
是菩薩。所以看見我們去,拉姆格外熱情,主動提出讓我們去她家裡……
我們鋪好床,在院子裡揀了幾塊石頭搭了好灶,然後就開始幫拉姆打掃衛生,
挑水什麼的。一次挑不了多少,還氣喘得不行。拉姆見我們做這些事,臉笑得像花
一樣,不停地說,吐其其,吐其其!*
虎子又哭起來。可蘇隊長還沒回來,拉姆怕他餓了,連忙去擠了一小碗牛奶喂
他,虎子不喝,還是哭。拉姆看了看孩子有些憂慮地向我比劃著,我看出她是擔心
虎子病了。我用手貼貼他的額頭,又用臉貼貼他的臉。我小時候生病母親就是這樣
的。可貼了半天我還是拿不准他有沒有熱度。幸好這時候蘇隊長回來了。蘇隊長顧
不上擦汗,連忙接過虎子。我說虎子老是哭,會不會生病了?蘇隊長說不會吧?可
能是想睡覺了。我這才鬆口氣。我說,蘇隊長,怎麼虎子他爸爸還不來看你?
蘇隊長說,他肯定忙,顧不過來。
劉毓蓉說,等他來了,見到虎子肯定都不認識。
吳菲說,那當然,他還沒有我們熟悉虎子呢。
正說呢,聽見樓下有人喊:蘇玉英同志在嗎?
來了來了!我們幾個都叫起來,比蘇隊長還興奮。尤其是我,連忙趴到那個小
窗戶往下望,我看見兩個男軍人站在院子裡。一高一矮。我想大概高的那個就是虎
子的爸爸吧?我扭臉看蘇隊長,她的臉已經紅了。
我高興地跳起來說:我下去領他們。──────────
* 吐其其:謝謝
3
那次陪著王政委去看蘇隊長的,就是你們的父親。換句話說,就是在河灘上不
准我們唱歌的那個男人。不過我當時完全沒對他留下任何印象。因為在部隊裡成天
見到的都是男軍人,在我眼裡他們都長得差不多,甚至走路的姿勢、說話的語氣也
很相象。
但他卻記住了我。那算是他第二次見到我吧。
你們的父親後來告訴我,大部隊抵達後,王政委一回到帳篷,又拿起那本《西
藏宗教簡史》看起來。他上去一把抓過書說,喂,你是真不急呢還是假裝的?盼星
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了大部隊,還盼到了你的「小部隊」,居然這麼沉得住氣?
王政委笑笑說,急什麼?好事不在忙上。等她們住定了再說。你們的父親卻不管三
七二十一,硬把王政委給推走了。
王政委打聽了半天,才找到我們住的老鄉家。他在門口喊了一聲,有人回答說
蘇玉英不在。他很失望,轉身要走,忽然聽見有小孩兒在哭。他想會不會是自己的
孩子?他就站在那兒聽,聽了好一會兒,他也沒敢肯定是自己的孩子。他根本就沒
聽見過自己孩子的哭聲。他惦著家裡的工作,只好先回去了。
回到住處把情況一說,你們的父親就急了,他說哪有你這種當爹的,是不是自
己的孩子在哭都聽不出來?要是我一聽就能聽出來。王政委也不急,還是笑眯眯地
說,你別吹了。我敢說你連小孩兒的哭和笑都分不清。你們的父親說,那你推門進
去問問不就得了?這是誰家的孩子在哭呀?人家還能不告訴你?王政委說,對呀,
我怎麼就沒想到?你們的父親說,走走,我親自陪你去。這麼大兩個人,還能找不
到一個孩子?
這樣,他們又來了。
當時我從樓梯口探出頭來,沖著他們大聲說,是找我們蘇隊長嗎?快上來吧!
你們的父親覺得眼前一亮,這不是剛才唱歌的那個女兵嗎?
兩個人就順著那根圓木上來了,顯然他們已經走慣了,很輕鬆就上來了。我站
在樓梯口等他們。高個子走在前面,他看見我就說,原來是你。我很奇怪,我又不
認識他,他怎麼說原來是你?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後面的那位。後面那位長得
敦敦實實,兩個腮幫子鼓著,好像隨時咬著兩塊肉。我就笑眯眯地對他說,我敢肯
定,你是虎子的爸爸。
王政委很吃驚,說,你怎麼看出來的?
我說,你們倆的嘴巴很像。
王政委摸摸自己的嘴,大概不知有什麼特點。樓上有些暗。他好一會兒才看清
坐在地鋪上的蘇玉英,蘇玉英正在給孩子餵奶,旁邊還圍了幾個女兵。蘇玉英見丈
夫來了,丈夫的搭檔也一起來了,有些不好意思,趕緊扣上了衣服。
王政委從她手上接過孩子,結巴地說,這就是……我們的……虎子?
蘇玉英含笑點點頭。
他這兒怎麼啦?王政委發現了虎子額頭的傷痕,用手輕輕地摸著。
蘇隊長說,路上不小心摔了一下。
我心裡有些緊張。還好王政委只是笑笑,說,喲,我的虎子也光榮掛花了。但
他笑是笑,抱虎子的手卻有些抖。
你們的父親在一旁笑道,看你緊張的,讓我先抱抱吧。
小趙在一旁拽拽我說,哎,這就是剛才在河灘上訓咱們的那個人。
我說真的嗎?我怎麼沒看出來?
吳菲點點頭說,就是他。
我們幾個就悄悄地溜下樓去了。
你們父親抱起虎子走到窗口,借著光亮看了看說,嘿,怪不得你能看出他們是
父子,這父子倆的嘴的確很像,都是薄薄的那種。你們父親回頭說,小同志,你的
觀察力還挺准嘛。
他回頭時才發現我已經不在了,幾個女兵都不在了。樓上除了王新田夫妻倆,
就剩他了。這一來他有些尷尬,趕緊把孩子還到王新田手裡說,不行,這孩子不是
我的,抱著不對勁兒,還是你們自己抱著,我不湊熱鬧了,我先走了。
你們的父親急步走下樓來,他有點兒性急,差不多是直接從樓上跳下來的。院
子裡已經沒人了。但他聽見了歌聲。他走出院子,只看見我們幾個的背影,我們正
往甘孜城裡走去。
不知為何,你們的父親斷定那歌聲就是我唱的。
他站那兒發了一會兒愣,他想,有空時問問王新田,那女兵叫什麼名字。
4
應該說,我和你們父親的真正匯合,是在主力部隊與先遣部隊的會師大會上。
不過到了那個時候我仍不認識他,而他雖然記住了我,卻始終不知道我叫什麼名字,
只知道我會唱歌。因為會師大會那天,我差不多把嗓子都唱啞了。
會師慶祝大會的會場佈置在甘孜城南的柳林裡。彩門上寫著幾個鮮紅的大字:
向祖國邊疆挺進!你們的父親穿著整齊的軍裝,腰裡挎著手槍,熊高馬大地站在高
大的彩門下迎接主力部隊。當威武雄壯的主力部隊唱著嘹亮的歌聲,喊著震天的口
號走進會場時,你們的父親的眼眶忽地熱了。整整半年了,他們作為先遣部隊,不
說是吃盡了千般苦,至少也是體驗了萬般難。現在終於等來了大部隊,他有一種見
到親人、見到母親的感覺。
頭天夜裡,他和王政委徹夜沒睡,一一總結著半年來團裡的工作情況,終於感
到可以舒一口氣了。對照出發時上級交給他們建立進藏根據地的七項任務,應當說
是基本完成了。尤其讓他們感到欣慰的是他們終於度過了糧荒,並且摸索出了一套
適應高原的生活經驗,還為主力部隊儲存了一些野菜,並自己開荒種出了白菜,自
己動手編織了一些羊毛襪。這些東西雖然少,卻能夠幫助主力部隊儘快適應藏區生
活。
更重要的是,他們終於把這片冷硬的土地踩熱乎了,熱乎得就像自己的家鄉。
他們以自己一貫的優秀作風贏得了藏族人民的深深喜愛。剛來時,許多藏族群眾很
怕,他們把生產和生活用具紛紛藏了起來,然後躲到了山上。他們躲在山上用眼悄
悄地看,看見那些被稱作解放軍的漢人,竟然餓著肚子在為他們修橋鋪路,收割青
稞。他們沒糧吃就打老鼠麻雀吃,後來頭人說,老鼠麻雀也是神物不能打,他們忍
著,見著老鼠麻雀也不打,光挖野菜吃。但即使如此,他們也照樣把收下來的青稞
全部送到主人家去,好像他們不知道那些青稞是可以吃的。
一雙雙懷疑的眼睛終於變成了一雙雙信任的目光。男男女女的藏民下山了,他
們一回到家,就把埋在牛糞裡的鍋、水桶、鋤頭等等,挖出來送到解放軍那裡去。
他們靦腆地笑著,比劃著,告訴解放軍他們相信他們。人心換人心。後來,上級給
部隊空投的物資被風吹到遠處去時,總會被藏民完好無損的送回來。特別是那些被
解放軍治好了病的藏民,更是感激萬分地拉著解放軍說,你們的亞姆亞姆!我們的
稀稀啦啦!*1
從今天的慶祝會會場就可以看出,無數的藏族群眾是自發來參加的,還帶來了
他們的食品和禮物。
你們的父親站在彩門下,心裡感慨萬千。忽然,他覺得耳邊有異樣。在一片雄
壯粗獷的口號中,他的耳朵裡灌進了另外一種聲音,悅耳柔和,同時又很有穿透力。
他仔細張望,才發現有一支隊伍雖然著裝和大部隊完全一樣,卻忽地小了一圈兒,
再看那一張張的臉,是那麼秀氣,那麼年輕。原來是女兵隊!會場的老百姓都朝彩
門下湧來,部隊也全都朝彩門那兒投來欽佩和驕傲的目光。一大群小鳥忽然飛臨,
在彩門上下快樂地翻飛著,然後齊唰唰地落在了彩門上,好像覺得那彩門還不夠漂
亮,要鑲上一圈兒羽毛花邊兒似的。
藏民們的眼睛瞪大了,他們雙手合在鼻尖上,不停地說:卓瑪,卓瑪。*2
男兵們全都挺起了胸脯,那使他們就像一座座山,他們的眸子閃著光,充滿了
驕傲,因為那是他們的姐妹,是他們山上最美麗的叢林,是叢林裡最有活力的鳥。
他們的歌聲更加高昂了,但他們的高昂並沒有覆蓋女兵們的歌聲。因為女兵們的歌
聲更加高昂,還因為她們的歌聲富有穿透力,直上雲空。
你們父親那鋼鐵般的胸膛裡,突然間有了一陣柔軟的暖意,他的眼眶甚至有些
潮濕。他想,她們才該驕傲呢。他們有的自豪感不過是她們的十分之一罷了。
站在你們父親身邊的通訊員小馮忽然驚喜地說,首長,你也會唱歌?
你們父親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在跟著女兵唱歌。他瞪了小馮一眼,大聲說,去,
跑步到女兵隊,告訴她們,就說先遣團全體官兵向她們致敬!
小馮興高采烈地大聲說:是!然後藏羚羊一般地跑掉了。
你們父親想,真的,我怎麼也會唱歌了呢?
你們的父親在女兵隊中看見了王政委的愛人蘇隊長,接著就看見了跟在蘇隊長
後面的我,他當時在心裡稱我為會唱歌的女兵。他有些不好意思,就把眼轉開了。
而我,只顧著激動,絲毫沒注意周圍的事情。
大會的氣氛非常熱烈,進軍隊伍黑壓壓地站了一大片,讓我又想起了出發前在
眉山召開的誓師大會。和在眉山時一樣,附近的群眾都聞訊趕來了,像過節一樣熱
鬧。也的確是過節,當時是9月初,正好是藏族群眾慶祝豐收的節日「央勒節」的開
始,所以百姓們都穿著自己最好的衣服,帶著一家老少趕來了,他們滿懷喜悅地要
和解放軍一起過節。
師長代表先遣部隊,將幾個月艱苦勞動採集的野菜和編織的羊毛襪、節省下來
茶磚、用銀元買的牛羊肉等一大批物資送給主力部隊。接下來,主力部隊把從四川
帶來的毛巾、肥皂、日記本、水果糖還有菜籽等,送給先遣部隊和藏族同胞,以表
示慰問和感激。暴風雨般的掌聲一次次響起,那熱烈的氣氛,那兄弟般的情誼,至
今想起來我心裡都是熱熱的。
慰問演出開始了。我們把自己出發前就排練好的節目一一搬上去,小歌劇,舞
蹈等等。那時候部隊不管生活多艱苦多困難,總是非常活躍,秧歌隊、腰鼓隊、高
翹隊、舞蹈隊,應有盡有,豐富多彩。整個會場立即成了歡樂的海洋。
最受歡迎的,還是你們父親他們先遣支隊的演出。那些戰士在短短的時間裡,
已經學會了優美的藏族舞蹈──巴塘弦子舞。弦子就是歌舞的意思,那是藏區所特
有的歌舞,參與性很強。起舞時,領舞的走在前面跳,腰上插著一把類似二胡的樂
器,藏民們管那叫比庸,用牛角做的管,用馬尾做的弦。領舞的一邊拉著比庸一邊
跳舞,後面就跟著眾多的舞者。他們在優美和諧的樂曲聲中圍成一個圈兒,載歌載
舞,很快樂。
那些拿起槍能打仗拿起鋤頭能種地的戰士們,跳起弦子來非常輕快,節奏鮮明,
動作優美。他們跳了兩圈之後,開始熱情地邀請我們加入,邀請藏族同胞加入。我
們起初還有些不好意思,但那些藏族青年馬上就大大方方的上去了,他們手拉手地
加入到了戰士們的快樂舞蹈中。我們被感染了,也和他們一起跳起來。
藏族青年們一邊跳還一邊高聲唱著:
國王的舞姿
豪邁矯健
姑娘的歌聲
優美動聽
索郎央金姑娘呀
深深陶醉在歌聲裡
接下來,藏族同胞又表演了犛牛舞、獅子舞、鹿神舞和採花舞。那採花舞,據
說是為了紀念一個叫蓮芝的藏族姑娘而編的,蓮芝姑娘心地很善良,總是克服千難
萬險,採花給村裡人治* :罄從齙獎┯晟磽觥Q莩齙墓媚錈竅仁怯枚願璧男問交ハ
轡蝕穡宦紛咭宦犯瑁*了花之後她們把花編成一個美麗的花環插在頭上,然後用
懷念的歌聲向蓮芝姑娘告別。
她們唱道:
百樣鮮花采齊了,把蓮芝姑娘丟下了。
明年百花開放了,我們屆時又來了。
碧綠的草坡留給你,鮮豔的花兒陪伴你。
含著眼淚離開你,明年今天再看你
那歌兒真是好聽極了,我很快就跟著藏族姑娘們學會唱了。
最後是我們女兵小合唱,我領唱。我還是頭一回在這麼多人面前唱歌呢,非常
興奮。眼睛亮亮的,臉龐紅撲撲的──蘇隊長這麼形容我來著。這和我在學校裡參
加合唱團的感覺大不一樣呵。我們唱了《南泥灣》,唱了《繡金匾》,唱了《康定
情歌》,還唱了那首《先有綠葉後有花》。戰士們掌聲如潮,吼叫著不讓我們下去。
我看見師長幾次站起來讓大家安靜,可戰士們實在是太高興了,就是安靜不下來。
我們最後唱了我們的《十八軍軍歌》,全場官兵和我們一起唱起來,把慶祝會推向
了高潮。
跨黃河,渡長江
我們生長在冀魯平原太行山上
鍛煉壯大在中原
威名遠震東海長江
祖國處處歡呼解放
毛澤東的旗幟迎風飄揚
更偉大崇高的任務號召我們勇敢前進
解放大西南
毛澤東的光芒照耀祖國邊疆
進雲貴,入川康
保衛西南邊防
鞏固祖國後方
解放的大旗插到喜馬拉雅山上,
雅魯藏布江
我站在臺上,挺著胸脯大聲唱著。我看見台下好多官兵一邊唱,一邊流下了熱
淚。那是他們的歌,讓他們為之驕傲的軍歌。
你們的父親說那天他很開心。幾個月了,他都沒這麼放鬆過。他跟身邊的王政
委說,那個領唱的女兵嗓子可真亮。
王政委笑眯眯地說,要不要我幫你去問問她叫什麼名字?
你們父親砸核桃似的擂了他一拳,說,你這政治工作就這麼做?一點兒也不深
入。光問名字有什麼用?你得把情況全搞清了。
王政委故意說,你別性急,西藏咱們也得一步一步走進去嘛。
你們的父親一點也不馬虎地說:當然。不過走進之前我就有了主張,我是堅定
地朝著主張一步步走進來的。
師長政委和一些領導走上台,和我們演出的女兵一一握手。師長笑呵呵地說,
你們辛苦了!進軍西藏,你們也是功臣啊!等將來西藏解放了,我帶你們到全國各
地去觀光!
我們開心地歡呼起來。
我絲毫也沒注意到你們的父親站在台下看著我們。
或者說,他是在看我。
後來王政委真的來找我們蘇隊長,打聽我的名字。
王政委說,那天我和歐團長來你們這兒時,出來接我們的那個女兵叫什麼?
蘇隊長想了想說,是不是那個白白淨淨的喜歡笑的?
王政委說我記不清了,反正她一眼就看出我是虎子的爸。
蘇隊長說,哦,那是小白。白雪梅。怎麼了?
王政委笑笑說,我們歐團長對她的印象很好。你幫著注意點兒。
蘇隊長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還是故意問,注意什麼?
王政委說,你別給我繞圈子。你看我們歐團長為了革命,到現在也沒成家。但
他是個非常出色的軍事幹部,戰鬥英雄,人又長得威猛。我看小白聽合適他。
蘇隊長看丈夫對自己搭檔那麼關心,心裡很讚賞。但她板著臉說,不行。現在
我不允許她們想這些事,我需要她們順利到達目的地。別的什麼也不能考慮。尤其
是小白。
王政委說,為什麼尤其是小白。
蘇隊長說,我也不知道。我很喜歡她。她是個單純的姑娘,充滿幻想。等她大
一些成熟一些再說吧。
王政委說,我也不是說現在。我只是叫你注意一下。
王政委和蘇隊長又說了一會兒體己話,王政委馬上就要回團裡了。臨走時蘇隊
長又把王政委叫住,一臉嚴肅地說,喂,我告訴你,你們那些人別老打我們女兵隊
的主意,恨不能把我們女兵隊瓜分了,連建制都撤了,變成個家屬營。要是那樣,
我可得找上級去告你們!
王政委笑著揮揮手,說,沒那麼嚴重,好好當你的女兵隊隊長吧。說著就走了。
蘇隊長真的沒有把這事告訴我。
一直到昌都後,蘇隊長才把這些話告訴我。但她仍是說,雪梅,我不是作為領
導和你談的,我只是作為一個大姐。這件事,一定要你自己願意。
而你們的父親卻從那時起就裝上了心事。他是堅定的,心裡有了目標就不會輕
易放棄,那是他的性格。當然,他太看重解放西藏這件大事了,為了這件大事他可
以舍去一切。所以他也只能是在抽煙的時候,半夜醒來的時候,端上碗開始吃飯的
時候,也就是空閒的時候,才會在腦子裡閃過一下。他想,那個會唱歌的女兵現在
在哪兒呢?
我們這兩條河還在各自流淌著。────────────────
*1 亞姆:好。希拉:不好。
*2 卓瑪:仙女。
5
出發的日子一天天臨近。
漸漸的,我們適應了高山反應,頭不再那麼劇烈地疼了,心口不再那麼悶得慌
了。我們已經可以用酥油炒出的菜下夾生飯了,我們不用捏鼻子就能喝下酥油茶了,
我們還能老練地轉著碗,把糌粑搓成一條條地扔進嘴裡,嚼出一片樹枝兒搖曳的響
聲來。
也許是強體力的訓練,加速了我們對吃飯這一新課題的適應。
我們還學會了一些簡單的藏語:尼瑪──太陽;達娃──月亮;葛瑪──星星;
梅朵──花;卓瑪──仙女;格桑──吉祥;金珠瑪米──解放軍;亞姆──好;
稀拉──壞;嘉沙巴──新漢人……那時候許多藏族群眾都叫我們新漢人,表示對
我們的驚異和喜愛。
除此之外,還有許多事情是需要我們學習的。比如做飯,揀柴,揀牛糞,搭帳
篷……等等,這些看似簡單的生活小事到了高原都變得難起來。我們就虛心地向拉
姆請教。拉姆對我們特別好,她親自帶著我們上山去揀柴,到草灘上去揀牛糞。她
告訴我們哪裡才能揀到柴禾,還告訴我們怎麼燒牛糞才燒得旺。在她的指導下我們
都進步很快。我們分了工,有做飯組,揀柴組,搭帳篷組。我分在做飯組。那並不
是我情願的,可是蘇隊長說我個子小,不讓我去幹體力活。劉毓蓉分在揀柴組,那
是比較累的,但她說自己身體好,年齡大,主動要求去了那兒。吳菲在搭帳篷組,
她聲稱自己四肢比較靈活,能把帳篷搭得跟磚房一樣結實。
拉姆教我們做這樣那樣,但有些事情她也沒辦法。比如做飯,她做出來的也夾
生。這是因為高原沸點低造成的,你燒再旺的火也沒用。我們不可能讓高原適應我
們,只有我們適應高原,適應夾生飯。再說了,虎子都吃夾生飯,我們有什麼不能
吃的。可以說我從到達甘孜那天起就開始吃夾生飯,一直吃到轉業離開部隊,離開
西藏。
當然,最難的不是做飯,不是揀柴,也不是搭帳篷。
最難的是面對我們的新夥伴。
這天早上蘇隊長開會回來,笑著對我們說,同志們,去看看咱們的新夥伴吧。
我們面面相覷:什麼新夥伴?又調來新同志了嗎?
蘇隊長仍微笑著說,去看了就知道了。
我們就跟著蘇隊長走。應該說還沒走近我們就看見它們了,看見我們的新夥伴
了,它們黑壓壓的一大片,以一種氣勢出現在我們的視野裡。但我們一時沒反應過
來,我們一邊躲避著它們一邊東張西望地問:在哪兒呢?在哪兒呢?
蘇隊長用手一指我們躲避著的東西,說,那不是嗎?
我們呆住了。
犛牛?就是這些黑色的長毛的大眼睛的傢伙?就是曾經把我們嚇得臉色蒼白的
傢伙?我們真的要和它們成為夥伴了嗎?
折多山下那驚人的一幕又出現在了我眼前。我心裡不由地一緊。
蘇隊長嚴肅地說,同志們,我們下一步的任務,就是將前線部隊的作戰物資及
時地送上去。要完成這一艱巨繁重的任務,我們必須與犛牛成為好夥伴。
吳菲沖我伸伸舌頭,說了聲天哪。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小聲說,只要別人能趕,咱們就能趕。
現在,那個讓我們想了很久也怕了很久的犛牛,終於來到我們面前了。整整20
0頭,黑壓壓的一大片。它們一個個武士一般披著鎧甲似的長毛,昂著泛著金屬光澤
的巨大犄角,瞪著大眼睛看著我們,好像在拭目以待。我們鼓足了勇氣,小心翼翼
地靠近它們,想親近它們,但它們冷冷地站在那兒,面無表情。不過它們至少沒有
發瘋,沒有狂奔不已,這讓我們的膽子大一些了,慢慢靠近了它們。
蘇隊長告訴我們,犛牛是高原上最有力量和耐力的牲畜,被稱作「高原之舟」。
在高海拔地區,在氣候寒冷地區,它們是惟一能夠運送物資的牲口了。為了保證下
一步進軍路上部隊的補給能夠跟上,師裡在四川藏區採購了一萬多頭犛牛,這一萬
多頭犛牛將組成一支龐大的運輸隊。我們這一支,不過是浩浩蕩蕩運輸大軍中的一
小部分。
一想到那麼多人和我們一樣趕犛牛,我們的膽量壯了一些。
需要運送的物資也分配來了,有糧食,有彈藥,還有銀元。分成無數個馱子。
我們就是把這些馱子送到前線去。
我們要學習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馱子擱到犛牛的身上。
沒想到這就很難。我和吳菲搬起一個馱子,圍著犛牛轉了十多圈也沒能把它放
上去,急得出了一頭的汗。後來還是在男兵的幫助下,才勉強把馱子放到犛牛背上。
第一步完成了,第二步更難:上好馱子的犛牛不往前走。它們站在那兒,生了
根似的,任我們怎麼趕怎麼推怎麼吆喝,它們就是不動。
小小的趙月寧急了,上去用兩手推犛牛的屁股,犛牛還是紋絲不動。她生氣了,
捏起拳頭使勁兒地擂,犛牛慢慢地轉過碩大的腦袋看了她一眼,還是不動。大概她
那個小拳頭擂上去在犛牛的感覺中就是撓癢。
我們一邊笑一邊擔心:怎麼辦呢?犛牛不聽我們的話。還有那麼長的路要走,
怎麼辦?
蘇隊長比我們更急,最後想出個笨辦法,讓我們在牛頭上栓根繩子,像牽馬那
樣牽著犛牛。於是我們就分成兩人一組,一個在前面牽,一個在後面趕。
我和吳菲一組,吳菲在前面牽,我在後面趕。但任我們怎麼用力,犛牛就是不
動,好象生了根。大概它們祖祖輩輩都沒被人這麼牽過,很不樂意。吳菲就用力拉,
犛牛被拉火了,用頭蹭了她一下,把她蹭了一個跟頭。吳菲也火了,從地上爬起來
說,你還敢頂我?就給了犛牛一拳。犛牛又蹭她一下,她又還它一拳。
我看見那犛牛的眼睛裡有紅色漫上來,膽戰心驚地說,吳菲你別惹它!
吳菲根本不聽,又連續給它兩拳。這下犛牛不耐煩了,一撩蹄子,把吳菲踢倒
了。踢得吳菲滾出了一丈遠,立即就捂著小腿爬不起來了。我嚇得死死拽住犛牛,
生怕它再踏上去一隻腳。
一旁的趙月寧嚇得臉色都變了,拔腿就去找蘇隊長,邊跑邊喊,蘇隊長,不好
了,吳菲和犛牛打起來了!蘇隊長忙不迭地跑過來,先扶起吳菲,撩開她的褲腿看,
那裡已經烏青了一大塊,搬著腳腕試了試,還好,沒讓犛牛踢斷。這才籲了口氣說,
小吳,你也是,和誰打架不好,和牛打。你就讓讓它吧,它是牛啊!
這後來成了一個笑話。一路上大家經常問,怎麼樣,今天誰和犛牛打起來了?
眼看著要出發了,我們仍沒能治服犛牛。
師裡瞭解到這一情況後,給我們雇來兩個藏族牧民。讓他們協助我們趕。蘇隊
長覺得心裡不安,她覺得是她沒能很好的完成任務,給組織添了麻煩。那兩個牧民
趕犛牛時,她就在一旁觀察。她發現藏牧民趕犛牛時,個個都「君子動口不動手」,
他們笑嘻嘻地和牛說話,好像牛是他們的兄弟一樣。然後輕輕一舉,就把馱子放上
了牛背,然後拍拍它們的屁股,像是在表揚它們。帶犛牛隊走的時候,他們並不趕
牛,自己走在前面,輕輕地撮起嘴唇,噓──地一聲,那龐大的犛牛群就啟動了,
乖乖的像一群聽話的孩子,一點兒脾氣也沒有,跟著他們走了。回想起在路途上見
到犛牛發瘋的那次,也是靠著一聲口哨才鎮住了它們。
蘇隊長有些明白了,她學著牧民撮起嘴唇,噓──地一聲,犛牛真的就往前走
了。她當時就像個孩子似的高興地拍掌大笑起來,迫不及待地把我們全都叫了去,
讓我們也試試。可是有的靈,有的不靈。蘇隊長又讓牧民來給我們上課,牧民耐心
地教我們,「喲」「喲」的發聲,慢慢掌握要領。
於是出發前,我們一個個全都撮起嘴唇來,學者牧民的聲音喲喲的叫,或者噓
噓的吹口哨,練得嘴唇都乾裂了,但漸漸的,終於能發出和牧民相近的聲音了。當
我們再靠近犛牛時,犛牛終於顯得溫順了。
後來我發現,犛牛不僅溫順,還很通人性。尤其是我們唱歌的時候,它們總是
抬起那巨大的頭顱看著我們,眼裡水汪汪的,好像聽懂了那些歌聲。漸漸的,它們
成了我們的好夥伴。
有一次,我們在灌木林裡遭遇了一群狼,那群狼大概有30多頭,非常饑餓的樣
子,肆無忌憚地朝我們嚎叫。我們緊張極了,不知道該怎麼辦。這時候犛牛也叫起
來,它們的叫聲像威武的號角,一聲聲的,把樹葉紛紛震落下來。有一頭犛牛一邊
吼叫著一邊朝狼走去,另一些犛牛也朝狼走去。那群狼終於膽怯了,夾著尾巴逃離。
就這樣,我們和200頭黑黑的犛牛一起,爬冰山過雪峰,相依為命度過了50多天,
終於在11月裡到達了昌都。
6
那些日子,蘇隊長天天和我們呆在一起,和犛牛呆在一起,我們幾乎要忘記她
是一個母親了。晚上回到住處聽到虎子的哭聲時,我們才想起她還有個可愛的兒子,
並且,還有個心愛的丈夫。
說實話,自從見到蘇隊長的丈夫王政委後,我心裡對他很有些失望。沒想到他
長得這麼其貌不揚,我以為他高高大大,英俊瀟灑。因為我們蘇隊長就英姿勃勃的,
很帥氣。但看得出蘇隊長很愛他。儘管他很少來,但只要來了,蘇隊長的眼裡就會
閃爍出一種光芒,臉上就會有紅暈,人更漂亮了。
我心裡想,蘇隊長真的愛這個看上去比她大許多的男人嗎?
我的這個猜測很快就得到了證實。
就在這時,在快要離開甘孜時,我們隊裡發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我們隊的徐雅蘭被查出有嚴重的心臟病,不能再和我們一起往前
走了。當時為了保證下一步進軍任務的順利完成,上級要求所有進藏人員一律進行
體檢,凡心臟有問題者必須留下來。
說實話,我當時也險些被留下來。後來總算幸運過關。但有兩個人卻沒能和我
一樣幸運一個是趙月寧,一個是徐雅蘭。趙月寧是因為年齡太小,人又那麼瘦。醫
生覺得她還完全是個孩子,讓她負重行軍,實在是於心不忍。徐雅蘭則是被檢查出
有嚴重的心臟病,在甘孜症狀就明顯了,再往高處走肯定會出問題的。
趙月寧一聽要她留下,馬上哭鬧起來。她左右不離地纏著蘇隊長,說她瘦是瘦,
可沒有* KV夭煌蝦笸齲Vず痛蠼憬忝且謊瓿扇撾瘛K薜夢誒參誒駁模
夢頤嵌既灘蛔*站出來幫她求情了。我們說我們會幫她的,就讓她去吧。我們一定把
她好好地帶到拉薩。現在想來我們是多麼得單純啊,自己能不能走到拉薩尚且不知,
就想著去保駕別人了。蘇隊長和師裡的其他領導拗不過她和我們,終於同意讓她一
起走了。她高興得摟著我們跳起來,那張臉就跟高原的天氣一樣,刹那間風吹雲散,
出了太陽。
可是徐雅蘭就不行了,明擺著的危險讓我們誰也不敢為她說話,一起勸她留下
來,留在甘孜。領導說,甘孜也有許多革命工作要做,後面還不斷地要上來部隊,
需要接應。可她還是傷傷心心地哭了一場,惹得我們也都陪著她一起掉淚。
徐雅蘭終於留在了甘孜,她在甘孜工作一年多後,由於身體越來越差,被調回
到了成都,在軍部保育院當一名老師。許多年後我又見到了她。這是後話了。
當時我們都非常同情徐雅蘭,覺得她太不幸了,生病都是次要的,關鍵是她將
孤獨一人離開我們這個集體。
但我們不知道,還有更不幸的事情,正在折磨著我們的蘇隊長。
這就是我說的第二件大事。
那天當我歡天喜地跑回到住處,想告訴蘇隊長我通過了體檢時,我看見她一個
人呆呆地坐在那兒,眼睛紅得像桃子。明白地昭示著她破碎的心。
我從沒見蘇隊長哭過。我為這個沒見過的情形不知所措。
旁邊的同志小聲告訴我,說王政委剛走。王政委來告訴蘇隊長,不能帶虎子上
路。要把虎子留在甘孜。
我驚呆了。
我一下子有了一種憤怒。我想這是一個丈夫和父親應該說的話嗎?!
王新田政委來向他的妻子蘇玉英告別。
他們團完成了先遣任務後,馬上又領受了新的任務,要出發了。
蘇隊長正坐在拉姆的房間裡給虎子餵奶,看見丈夫她笑笑說,你看,我喝了幾
天酥油,奶水比原來多一點兒了。
王新田默默地在她身邊坐下,顯得心事重重的樣子。他看看瘦弱的兒子,看看
更為瘦弱的妻子,心裡很難過。他但現實容不得他兒女情長,他抬起手來,為妻子
捋了捋頭髮,想說的話卻始終開不了口。
蘇玉英說,你好像有什麼事要說?
王新田清了清嗓子說,我馬上要帶部隊出發了。
蘇玉英說,我知道。我們也會很快跟上來的。
王新田說,就是因為這個。我來……和你商量一下……孩子的事。
蘇玉英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抱緊了孩子:孩子怎麼啦?
王新田硬著頭皮說,你知道,接下來的進軍路途更加艱苦了,全靠徒步,海拔
高,氣候寒冷,荒無人煙,供給困難。你們還有那麼重的運輸任務,尤其你是隊長,
擔著全隊的擔子,閃失不得。所以……再帶著孩子,會非常困難。對你,對孩子,
可能都難以承受……
眼淚一下從蘇玉英的眼眶中湧出,滴在了孩子的臉上。她知道他說的句句都是
實情。還有更多的實情他還沒說出來:保姆張媽的身體越來越不好,顯然不能再往
前走了;虎子一路上總是挨餓,她已經沒有一點奶水了;還有,他已經摔傷過一次
了,萬一再出什麼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更重要的是,女兵隊的擔子在她的肩
上,那是一大群孩子,那比虎子更重要。怎麼辦?
這都是實情。
但實情也一樣刺痛人心。
她說,那……怎麼辦?
她說這話時眼淚洶湧而出,拍打著王新田的心岸。他被拍打得心裡發疼,他知
道這對一個母親意味著什麼。別說是母親,就是他心裡也感到疼痛。他站起來,在
她和孩子面前走了幾個來回,然後站下來試探性地說:要不,你和孩子一起留下,
別再往前走了?
蘇玉英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搖了頭,她溫柔的卻是堅決的看著她的丈夫。她知道
他只是說說而已,那做不到。要她留下來?且不說這意味著和丈夫的分離,更重要
的是,她怎麼能在進軍的道路上半途而廢呢?她怎麼能丟下運輸隊裡的女兵們呢?
就是組織同意了她也不同意。這在她是不可想像的。
王新田重新坐下來,攬住妻子瘦弱的肩膀,安慰她說,組織上讓我們先暫時把
孩子和保姆留在拉姆家裡,你也知道,拉姆是個非常可靠的人,她的丈夫也是我們
的基本群眾。等大部隊到達拉薩安頓好後,或者等進藏公路修通後,我們就回來接
他進去。
只能是這樣了。她擦了眼淚,異常堅定地點點頭。她別無選擇。
想透了,也就坦然了。
蘇玉英把熟睡的孩子放到床上,蓋好。然後站起來,站到丈夫的面前。丈夫是
那麼魁梧,令她顯得越發弱……
她為丈夫整理扣得好好的風紀扣,為丈夫整理戴得端端正正的帽子,然後把自
己的臉貼在丈夫的胸前。透過軍棉衣,她聞到了丈夫身體的氣息,那種熟悉的好聞
的氣息。丈夫緊緊地抱著他,抱得她身上發疼。但如果疼痛能延續這擁抱,她願意
選擇疼痛。她輕聲說,來吧。丈夫搖頭,但手上用的勁兒更大了。她忍不住發出了
呻吟。丈夫卻忽然鬆開手,站到了一邊。
王新田說,我得走了。她怨尤地問,幹嗎那麼急?王新田說,團長還等著我呢。
出發前還有好多事情要安排呢。她說,難道就在乎這半天的時間嗎?或者,我們只
需要一會兒,你……你的擔子那麼重,也該鬆弛一下……王新田遲疑了一下,走過
來,擁住她,下巴在她的頭髮上輕輕地蹭著。他以少有的溫存耳語道,馬上要上路
了,前面的路很苦,我不想讓你……背上包袱……
她明白了,釋然一笑,仰起臉來看著丈夫,就像妹妹看著兄長。她想,他多好
啊!然後她用兩隻手環住了丈夫的腰。她知道她又要很長時間才能見到丈夫了。
但丈夫掰開她的手,他看著她,目光深深的,好像要在那一眼裡把她看得足足
的,整個兒看進心裡去。然後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拉開門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他連頭都沒有回一下。
他甚至沒有親一下他的兒子,他的那個叫做虎子的瘦弱的兒子。
7
我們幾個女兵得知蘇隊長要把虎子留在甘孜時,全都哭了起來。
我哭著說,蘇隊長,你可不能把虎子留在甘孜呀。我說的時候,眼前又浮現出
了在甘孜城裡看到的那一幕,浮現出了那個拖著兩腿的小乞丐,那些被挖了眼、抽
了筋的奴隸,還有那個騎在馬上的奴隸主。
我祈求蘇隊長說,你不能把虎子留在這兒呀,我們帶他走,我背,我背得動的。
這一次我一定會小心,再不會摔著他了,我就是死也要把他背到拉薩……
見我一臉的淚水,心如刀絞的蘇隊長只能反過來安慰我了。她說別難過小白,
不會有事的。拉姆很可靠,張媽對虎子也很好。再說最多一年,我們就會走到拉薩
的。到那時候,路也修通了,我就回來接他。說不定他在這裡養著,還能胖一些呢。
我把虎子抱在懷裡,看著他那瘦弱的樣子,終於接受了蘇隊長的說法,如果虎
子留在這兒真的能養胖一些,蘇隊長就不會老是含著眼淚看他了。再說,蘇隊長都
無法選擇的事,我又能怎樣呢?我有什麼權利來決定虎子的命運呢?
我是說在那個時候,虎子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於是我們努力工作著,努力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好,想以此來減輕蘇隊長心裡的
痛苦。
那些日子,蘇隊長看著我們時,眼裡是心疼,看著虎子時,眼裡是心痛。我就
是從那個時候明白,疼和痛是不一樣的。
出發那天,拉姆要抱著虎子送我們,蘇隊長不讓。她有些煩躁地說,就在這兒
分手。她指的是拉姆的家門口。我們已收拾好了所有的行裝,大部隊在等我們,犛
牛在等我們。而我們在等蘇隊長。蘇隊長背上東西往外走。她不想耽擱。
拉姆跟在她身後反復說,你放心吧。我一定會帶好他的,有我在就有他在。
蘇隊長也反復說,你快回去吧,我們走了。我們一定會回來的。
只有虎子什麼也不知道,在拉姆的懷裡安靜地睡著。
蘇隊長最後看了他一眼,就大步地走到我們前面去了,再也沒有回頭。我不知
道她流淚沒有。我沒有看見。我只知道她這一去,就永遠告別了兒子。
不不,我不知道。我當時以為,最多一年,蘇隊長就可以接回虎子。我真是這
麼相信著。
我卻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半年後虎子竟然下落不明;我更沒想到的是,一年後,
虎子的父親和母親,都先後離開了人世。
我永遠也忘不了王政委的死。
那時我們已進藏兩年了。我已有了大女兒木蘭。王政委很喜歡木蘭,因為虎子
的失蹤,蘇隊長的犧牲,讓王政委變得沉默寡言。你們的父親和我,都覺得不知該
怎麼安慰他才好。但木蘭的出生,讓他臉上有了些笑容。那種笑容有些急迫,有些
悵然,怪怪的。
可就在這時候,他病倒了。
王政委得的是一種怪* T謁埃慷永鏌丫魷止忱恕I〉娜訟仁牆
胖祝*後是腿腫,然後是上身腫,就這樣一點點絕望地腫上來,一直腫到胸口,然
後人開始喘不上氣,最終被活活憋死。兩個月之內,已連續死了3個戰士。王政委親
眼看見自己的戰士一點點走向死亡,他咬這牙,鐵著臉,有時候忍不住舉起拳頭狠
狠地擂自己的頭。
沒想到王政委也得了這種……
你們的父親為此急得嗓子嘶啞,辛醫生也焦慮不安,兩眼通紅。辛醫生是最忙
的,遇到這種事,全團他的壓力最大。他翻遍了所有的書,都沒有見到這樣的病例。
辛醫生那段時間很難過,他不去看所有人的眼睛,好像那些疾病是他帶來的,他絕
望得要命,連替那些不幸者去死的念頭都有了。
後來團裡向軍區彙報後,軍區專門派來一個老醫生,這個老醫生曾是國民黨的
軍醫,比較有經驗,但他看了病情後也感到茫然。軍區只好把病情電告給內地大醫
院,請專家們會診分析。專家們會診分析之後得出的結論是,這是一種長期缺少維
生素而引發的特殊腳氣……惟一的治療辦法就是大量補給維生素。上級於是迅速從
內地調撥維生素藥品到西藏,但再迅速也得十天半月的。所以要求部隊緊急採取措
施,讓官兵儘快攝入含有維生素的東西。
可上哪兒去找含有維生素的東西呢?何況還要大量?如果有,又何至於得這樣
的病?
辛醫生想來想去,向你們的父親建議說,恐怕最方便最好找的,就是青稞苗了。
你們的父親一聽,立即下令拔幾畝已經長得鬱鬱蔥蔥的青稞苗,讓官兵們當菜
吃。那青稞苗吃起來像草一樣,無法嚼得很爛。但你們的父親下令要每個人都把它
們生吞下去。他相信只要能進入腸胃,總會有效的。一周後,這個方法果然初見成
效了,一些剛發現浮腫的官兵開始得到控制,逐漸消腫。
但對王政委來說,已經遲了,浮腫已從他的下半身腫到了腰部。但他的臉卻一
天天地瘦削,原來腮幫上鼓著的那兩塊肉也不見了,下巴尖尖的,長滿了黑黑的胡
子。他每天躺在床上不能動彈。你們父親端著煮好的青稞苗到他的床邊,要他吃,
他總是搖頭。他說別浪費了,反正我已經不行了。你們父親吼叫著說,誰說你不行
了?!你行!你必須行!
為了不讓你們父親難過,王政委勉強吃了一些青稞苗。他一邊吃一邊大口喘著
氣,他已經不能坐了,只能半靠在通訊員的懷裡。嚼幾棵青稞苗,喘一陣氣,再嚼
幾口,再喘一陣。一張瘦削的臉因為憋氣而顯得蠟黃。看到這張臉我就想起了蘇隊
長犧牲前的樣子。我有一種預感,王政委他要去找蘇隊長了,他丟不下她。可是虎
子怎麼辦呢?他已經沒有母親了,不能再失去父親。我說王政委,你一定要挺住,
蘇隊長還要你去找虎子呢。等路修好了,我就和你一起去找。王政委張大了嘴喘氣,
斷斷續續地說,小白,虎子的事,就拜託你和老歐了……我可能不行了……
你們父親又吼起來,他說誰說你不行了?!我不許你再說這個話!
但只要一走出王政委的小屋,你們父親就像個孩子似的掉眼淚。我從來沒見過
他那個不知所措的樣子。除了每頓強迫王政委吃一些青稞苗外,他就是反復拽住辛
醫生問,他會好的,是嗎?他沒事兒的,對不對?
辛醫生只能點頭。如果搖頭的話,我估計你們父親會暴跳如雷。
可是,還是太晚了,還是無法挽回了。
王政委是一個淩晨突然走的。他選擇了一個你們父親不在的時間,我相信他是
有意這樣選擇的。因為他不想讓你們父親看見他死去的那種痛苦。你們父親每天都
守著他,但恰好那天夜裡部隊駐地竄入一股土匪,你們的父親帶領騎兵小分隊追擊
去了。
我代替他守在王政委的身邊,也就代替他受盡上蒼的折磨。
王政委死得非常痛苦,因為呼吸困難,他不停地用手抓扯自己的胸膛,以至於
胸口上全是道道血印和塊塊青紫。他的那個樣子讓我難過至極,有一刹那我恨不能
幫他把胸口撕裂,讓空氣進入他的肺部。那時候我多麼希望我是神啊,我多麼希望
我能解除他的痛苦* ?晌*所能做的,只是拼命按住他的手,不讓他再抓傷自己。
他掙扎著,喘氣聲如山搖地動般震人耳鼓。但突然,他的手癱軟下去,聲音在一瞬
間止息了。
就這樣,我眼睜睜地看著他離我而去。
我惟一感到慶倖的是,你們的父親沒有親眼目睹。但他仍像沒了魂似的,幾天
不說一句話。從進軍大西南開始,他就和王政委共事,情投意合,非常默契,已經
整整5年了。可王政委從6月3日發現病情到6月10日死去,僅僅一星期。我想就是一
個月、一年、一個世紀,你們父親也無法有思想準備,何況一星期?
那是6月。6月從此成為你們父親心裡的傷痛,成為一觸就會流血的疤痕,並且
永遠無法癒合。
我想我惟一能做的,就是實現王政委的遺願,找到虎子,把他撫養成人。
可我不知該上哪兒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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