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天堂等你                  

                                第二章

                                   1

    木蘭望著父親,有一刹那生出幻覺:父親睜開了眼睛,依次看了看他們幾個孩
子後,不解地詢問母親,他們怎麼都不去上班?
    父親如果睜開眼睛,木蘭相信,肯定會這樣問的。
    但父親安靜地躺在那兒,閉著眼睛。從上午倒下去之後,他就一直這麼閉著眼
睛。像睡著了似的。父親倒下去時,母親就在旁邊。母親正在看著報紙,聽見對面
的沙發上傳來輕輕的鼾聲,就放下報紙看了一眼。她看見的是父親靠在沙發上睡著
了。有些不解地說,這老頭,怎麼說睡就睡了?她讓公務員幫她一起把父親扶到床
上,蓋好了被子,然後掩上門走開了。
    中午木蘭回到家,聽說父親一上午都在睡覺,腦袋「嗡」的一下,意識到事情
不妙。她連忙跑去看,她在過道上差點兒踢倒了垃圾桶,她沖到了父親的床前,發
現父親已處於深度昏迷。腦溢血。
    木蘭一邊通知人趕緊把父親送到醫院,一邊迅速地給大哥及弟妹們打電話。憑
著醫生的職業敏感,她知道不趕緊讓他們來的話,他們很有可能就見不著父親了。
    母親見木蘭跑來跑去,還是不相信父親出了問題。她跟在木蘭的身後說,不要
緊吧?他昨天晚上沒睡好,今天早上又一早起來了,肯定是太困了……木蘭顧不上
和母親多解釋,跟著救護車去了醫院。她心裡有些後悔,平時沒給母親說一聲,高
血壓患者突然睡過去並且打鼾絕不是好事。要是母親知道,早些送醫院或許還有救。
可現在……
    恐怕一切都已經晚了。
    問題是,父親從沒給過他們這種信息,儘管他有高血壓,可從沒發作過,一直
都是好好的。怎麼說走就走了呢?一點緩衝也沒有。
    送到醫院後,手術器械還沒準備好,父親就停止了呼吸。而大哥他們一個都還
沒有趕到,只有木蘭一個人守在父親身邊。父親的呼吸幾乎是和他的鼾聲同時停止
的。木蘭眼見得心臟監視器上那根起伏的線漸漸拉直了,自己的心跳好像也隨之被
拉直了。她木然地站在那兒,大腦一片空白。
    有一根神經跳起來提醒她:你得挺*  D蓋諄乖諭餉妗*
    母親呆呆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見木蘭從搶救室走出來,連忙迎上去問,你爸
醒了沒有?木蘭搖搖頭。母親抓住木蘭的胳膊說,他不會有事的,對不對?木蘭扶
住母親的肩膀說,媽,你要堅強點兒,我爸他……已經走了。
    母親呆怔地望著她,好像無法相信。木蘭就扶著她走進搶救室。一位護士正將
一襲白床單蓋在父親的身上。木蘭走過去將床單掀開一些,露出父親的臉。母親走
上前看了一眼,轉頭不解地對木蘭說,他不是正睡著嗎?
    父親的表情實在是和睡覺沒有什麼區別。
    木蘭說不出話來。
    這時,大哥木軍和妹妹木槿、木棉,小弟木鑫他們匆匆趕來了,大嫂曉西和妹
夫小金也趕來了。他們推門而入,一看見木蘭的表情,就知道來晚了。他們全都呆
在那兒,事情實在是太突然了,他們和母親一樣無法接受。木槿和木棉一頭撲在父
親的身上,孩子似地大聲叫著爸爸,淚如雨下。大哥哽咽著,走到一邊去,一遍遍
地用頭撞著牆,木鑫呆怔著,兩眼發直。他們誰也沒想到,父親會這樣離開他們。
就在昨天晚上,父親還聲如洪鐘,還拍桌子發火,還威嚴如山……
    可現在,父親安靜地躺在那兒,悄無聲息。曾經高大魁梧的身材在短短幾十分
鐘的時間裡變得又瘦又……
    但威嚴依然。
    木蘭覺得這似乎是一種冥冥之中的安排。按平時的習慣,她週五去過父母那兒
了,週六是不會再去的。可是週六早上醒來,她總覺得不對勁兒,坐在那兒看書心
裡慌慌的,她就跑回來了。結果她成了惟一一個給父親送終的子女。她心裡既覺得
欣慰又覺得淒涼。父親如果知道他今天要走的話,肯定會把6個孩子,還有4個孫子
孫女,包括他那個在西藏當兵的大孫子小峰全都招回來的。他愛他們每一個人。他
離開的時候會和他們告別的。
    木蘭知道這一點。儘管她總是裝作不知道。
    木蘭感到一種深深的自責。她明白父親的病情發作,和昨晚的生氣動怒有很大
關係。儘管父親不是因為她動怒,但她作為大女兒,作為醫生,卻沒能很好地提醒
和制止弟妹。她因為自己的心情而忽視了父母的心情,這將是她永遠無法彌補的歉
疚。
    自己怎麼會這樣呢?怎麼會變得如此冷漠?
    眼淚不知何時盈滿了眼眶,木蘭固執地不讓它們流出來。一個聲音在提醒她,
母親。你得照顧母親,不能再讓母親倒下了。
    母親依然在父親的床邊坐著,呆怔著。
    母親有些異常。
    木蘭不知該怎麼辦。如果母親昏倒了,她知道如何作臨床處置,如果母親嚎啕
痛哭,她可以陪著母親一起哭。可母親像平時那樣坐在那兒,沒有任何表現,她不
知道該怎麼辦了。
    護士和兩個護工走進來,準備將父親的遺體搬到擔架床上,推到太平間去。母
親堅決不讓。她說,你們幹嗎?誰允許你們這樣做的?
    木蘭把母親攔住,說,媽,別這樣,爸已經去世了。
    母親說,不可能。他不可能說走就走。
    母親擋在床前不讓人碰父親。這時,幹休所的領導和軍區老幹辦的人都趕來了,
不知所措地看著。木蘭又難過又尷尬,平日裡母親是個十分得體的女人,從不給領
導添麻煩。木蘭小聲說:媽,您別這樣。大家都在這兒呢。
    母親就是不動。她把父親的一隻手拿起來,握在自己手中,好像那樣就是一個
證明,證明她是對的,他沒有死。醫生走過來,讓母親簽署父親死亡時間的證明,
母親也沒任何反應。木蘭只好接過來簽了。她清楚地記得那個時間:15點07分。
    幹休所的汪所長走過來握住母親的手說,阿姨,您別太難過了。母親仍不動。
她甚至沒有抬頭看汪所長一眼。平日裡她見到汪所長,總是高興地叫一聲「小老鄉」。
他們同是重慶人,他們的關係一直很融洽。
    汪所長望望木蘭,對這一情形不知所措。
    木蘭只好叫大哥了。大哥走過來,扶住母親的肩膀。很多時候,大哥一言不發,
也勝過他們幾個對母親的影響力。但大哥自己也悲痛萬分,失去了控制。那麼大一
個漢子,就伏在母親的肩膀上痛哭起來。
    父親的手從母親的手中滑脫出來,耷拉在床沿上。他們的手一輩子都沒有分開
過,現在終於分開了。
    大哥的哭聲讓母親終於明白了什麼,她孩子似地回頭問木蘭,你爸他真的去了?
    木蘭點點頭,母親的話讓她在一瞬間淚如雨下。但母親依然無淚。
    父親終於被推走了。
    大哥和弟妹們簇擁著躺在平板車上的父親一起往外走,哭聲和喊聲立即讓整條
走廊流成了河。木蘭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追上去溶進這條河裡,她和大哥一樣伏
在父親的身上嚎啕大哭起來,心中所有的悲痛傾瀉而出。
    房間裡只剩下母親。
    母親一個人坐在空空的床邊,一動不動。

                                   2

    你們不用擔心我,我沒事。
    對於這一天,我早有思想準備。我一點兒不意外,我知道你們的父親他遲早會
離開我的,或者說,我遲早會離開他的。從四十多年前我離家參軍起,我就對這一
生可能發生的事作好了思想準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自己選擇的,一切的一切也就
該我自己承受。
    我常常想,我的這一生是如此匆忙,似乎還來不及回味,就要結束了。還在很
多年前我就想到了這一點。結束。我想這一輩子就這麼結束了嗎?再一想,結束就
結束吧,眾多的生命不都是這樣平平常常度過,不都是這樣悄無聲息結束的嗎?我
為什麼不可以呢?你們的父親說得更簡單,他說我們這幾十年都是白賺來活的,如
果我那次在甘孜掉下橋去就沒有今天了,如果他那次突發闌尾炎沒及時搶救過來,
也沒今天了……
    你們不知道嗎?
    那年你們的父親執行一項重要任務,騎著馬帶了一個分隊的人在邊境上跋涉了
好幾天。出發的時候他就覺得肚子有些疼,但他向來是喜歡硬撐的。他就一直忍著。
警衛員見他臉色不好,就問他哪兒不舒服,他說沒事。再問他他就發火了。後來警
衛員發現他的額頭上冒出一層細細的汗,天還冷著呢,知道情況不妙,就悄悄告訴
了隨隊醫生。醫生走上前問,首長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你們的父親還是說沒事,
要了一支煙來抽。剛抽一口,就從馬上跌下來了,砸得地下揚起一陣灰塵。他已經
完全撐不住了。
    那個醫生一診斷就確定為急性闌尾炎。回到駐地再開刀肯定來不及了。他就指
揮大家在避風處搭了個臨時帳篷,然後燒一堆火,幹開了。沒有麻藥,沒有止血鉗,
沒有縫合線。手術刀也沒有,用的是你們父親的一把軍刀,在火上燎了燎,算是消
了毒。你們父親這個人就是命硬,那麼一個荒涼野地,那麼一個四面透風的帳篷,
還睡在地下,就把手術做了,事後居然也沒有感染,傷口長得好好的。
    那個醫生把滴著血的闌尾拿給他看,說首長你看,再晚一會兒就該穿孔了。
    你們父親不知道什麼穿孔不穿孔的,他只是覺得把那個東西拿掉,他就不再疼
了。他很滿意,就把那把軍刀送給了醫生。那個醫生姓辛。叫辛明。我那次掉下橋
差點兒送命的事,也和他有關,應該說他是我和你們父親的救命恩人……
    不不,我不能這麼想到哪兒說到哪兒,我得從頭說起,否則就無法理清我的思
緒。現在我的腦子像一團亂麻,我得找到那個頭,從頭說起。我剛才想說的是,我
們都是死過的人,能活到今天,能養下你們這麼多孩子,已經是一件很幸運的事了。
所以對於這一天,對於你們父親的離去,我有思想準備。我不意外。
    我只是感到難過。不是為我自己,而是為你們的父親。一直到他離開這個世界,
你們都不理解他,甚至有些怨恨他。當然,這不能全怪你們。你們的父親對我說,
他不需要理解。可是我需要,我不想讓他帶著那麼多的埋怨開這個世界,尤其不該
帶著你們這些孩子的埋怨,他是多麼愛你們*  6葉閱忝欽廡┖⒆櫻〉攪爍蓋
椎腦鶉巍*
    我想有些事情,該讓你們知道了。或者說,這個家的許多往事,應該告訴你們
了。
    可是從哪裡說起呢?
    過去木槿總是說,媽什麼也不對我們說,好多事我們都是從別人嘴裡知道的。
是的,我很少對你們說起過去的事。我不說是因為我害怕,我拿不准你們會怎麼看。
我害怕自己的過去被你們用詫異的目光注視。或者說,我希望被你們理解。由於這
種希望而害怕。可是現在,我忽然覺得沒必要害怕了,我想,只要你們的父親和我
自己,對我們的過去是珍惜的。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我和他在一起的日子真是太久太久了,我是說我和你們的父親。比時間顯示的
更為長久。我們簡簡單單地開了頭,就往下過起來,直到今天。所以想起來我還是
有點兒生他的氣。他怎麼能說走就走了呢?他又沒病倒,怎麼能說睡過去就睡過去
呢?如果他病倒了,我在醫院守上他一年半載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也太突然
了。
    我知道他喜歡搞突襲,那是他打仗養成的習慣。他第一次來見我時找不到話說,
就給我講他帶部隊打昌都的事,講他怎麼連夜翻過雪山突然迂回到了敵人背面,出
其不意地堵住了敵人的退路。講得眉飛色舞,像個孩子。當時我心裡就有些感動了。
本來我有些煩他。為什麼煩?那時我們女兵被組織上一個個地介紹給老幹部,都不
大情願。我們在背後嘀咕說,老幹部可敬可佩不可愛。可組織上一方面說婚姻大事
由我們自己定,一方面又總是給我們做說服動員工作,直至我們點頭為止。
    尤其是我,那個時候心裡已經有人了,就更不願意了。
    雖然我們之間,我是說我和那個人之間什麼也沒發生,我們連手都沒有握過,
真的。可是我們的心裡互相裝著對方,互相喜歡對方。這是可以肯定的。我這麼說
你們不會嘲笑我吧?可以說,那個人是我這輩子唯一動過心的人。但是,我最終卻
嫁給了你們的父親……

                                   3

    木蘭攙扶著母親下了車。
    戶外的陽光讓木蘭看出母親的眼神有些散。木蘭想,中午的驚嚇和下午的守候,
一定讓母親的精神疲憊已極。回到家後鬆弛下來,母親也許能睡上一覺。
    她真怕母親病倒。
    母親到老都沒有發胖,瘦小的身子讓木蘭一覽無餘。木蘭覺得父親太不瞭解自
己。當她攙扶母親時,立即就感覺到了她和母親之間的那種永不消失的隔膜。即使
在這種情形下,她仍無法和母親親密無間。這種感覺讓木蘭悲哀不已。小時候她從
八一校回家,看見木槿在母親懷裡撒嬌,一點兒也不嫉妒。她覺得那是別人的事。
父親這時候往往愛說,木蘭,你也過去親親媽媽吧。她不敢違抗父親,就走過去,
勉強在母親的臉上親一下,然後很快退到一邊去,她覺得心裡很彆扭。
    這種彆扭一直殘留到今天。
    好在母親毫無察覺,她順從地讓木蘭攙扶著,進了家門。
    木蘭把她扶到樓上的臥室裡,讓她躺下,然後給她蓋了床毯子。母親繼續呆怔
著,沒有木蘭所期待的鬆弛下來的跡象。好像她隨時準備著站起來,去追剛剛走開
的父親。木蘭只好在母親身邊坐下。母親神色憔悴,鬆弛的皮膚已沒有光澤,記錄
著一生的滄桑。
    差不多從懂事以後,木蘭就認定自己不是母親親生的。但她究竟是誰生的,為
什麼會來到這個家,她一直不明白。有一年從部隊探親回家,她下決心開口問父親。
她想父親也許比較理智,會告訴她實情的。哪知父親一聽就笑了,說,傻丫頭,誰
說你不是我們親生的?木蘭反問道,那為什麼我和木槿只差半歲?(其實還有一句
她沒問出口,那就是為什麼木槿和你們那麼親?)一問這個,父親就不說話了,悶
悶地抽著煙,最後說,反正你和木槿,還有你哥你弟,都是我和你媽的孩子。我和
你媽一共有你們6個孩子。
    木蘭覺得父親是欲蓋彌彰。明擺著的事。但從那次談話以後,從來不利用職權
的父親,卻利用職權將她從西藏調了出來。木蘭後來細想一下,除了小時候父母把
她丟到保育院、而把比她年長5歲的哥哥帶在身邊這件事讓她不滿外,其他她都說不
出什麼。
    木蘭不好意思再去追究這事了。她想,也許自己和父母之間有些隔,是自己的
性格造成的。而妹妹木槿天生就是個感情充沛也善於表達的女孩子,喜歡撒嬌,喜
歡趴在父親的肩上給他梳頭,還喜歡挽著母親的胳膊散步。這些都讓父母開心。自
己呢?自己連丈夫的胳膊都很少挽,更不要說父母了。自己天生就是個不會表達感
情的人。難怪父親說自己理性,父親只是說得好聽些罷了,其實他是想說自己心腸
比較硬。不像木槿,天生溫柔多情。
    但是母親呢?木蘭總覺得母親也是個不善表達感情的女人,木蘭從沒見過她為
什麼事大喜,也沒見過她為什麼事大悲,她總是平平靜靜地對待發生的一切。應該
說,自己和母親還是有幾分相像的。
    母親現在的這個樣子,她也不十分意外。
    母親呆呆地盯著牆壁,那上面有一張大大的全家合影。她順著母親的目光,也
去看全家照。這張照片是5年前照的,後來全家再也沒有到齊過。照片上的母親很安
詳,無所用心的樣子。只要父親在,母親總是無所用心的樣子。
    家裡靜悄悄的。窗外吹進來的風帶著初冬的寒意。木蘭走過去,關上了窗戶。
    父親就這麼走了嗎?少了父親,這個家一下子顯得空空蕩蕩。平日裡父親高大
的身材和響亮的聲音讓這個家很充實。木蘭覺得難以接受。太突然了。儘管父親和
她打過招呼,儘管她是個醫生。她仍覺得太突然了。也許這種事情,任何時候發生
都顯得太早太快,沒有合適的時候。雖然理智上她明白人終有一死,但感情上,卻
總希望自己所愛的人永遠活在世間。
    母親一聲不響地躺著,大睜著眼睛。房間裡靜得能聽見母親的喘息。她們母女
二人這麼單獨坐在一起的時候很少。木蘭有些不適應。她想說點兒什麼,卻找不出
話來。
    木蘭從沒見母親哭過。相反,她倒見父親流過淚。那是她小時候,母親生小弟
得了產後症,情況很糟。醫生讓父親作好思想準備。那天木蘭偶然回家,就看見父
親一個人站在門後的角落裡垂淚。儘管家裡一個人也沒有,父親還是躲到了門後。
當然,她當時並不知道父親在流淚,是事後才判斷出的。
    後來木槿說,媽,你住院的時候我爸都哭了。母親笑笑說,我不信。
    但母親的眼神分明是信的。母親從不在他們孩子面前流露出對父親的感情。相
反,父親倒是常常表現出對母親的關愛。父親有時會慈愛地看著母親說,你看你自
己還像個孩子,怎麼就成了媽媽?
    電話突然響了,嚇了木蘭一跳。她掩上母親的門,急忙去接電話。
    是大弟木凱從拉薩打來的。木凱上來就說,爸怎麼樣了?
    木蘭不知如何回答,沉默著。中午她給木凱打電話時,他們團剛剛從野外訓練
回來,但沒找到木凱。她只是讓值班員轉告木凱,父親病重入院。說心裡話,她真
希望木凱馬上回來,再見父親一面。她知道他是父親心裡最看重的孩子。可木凱是
團長,眼下已近年底。同為軍人的木蘭深知,這種時候,作為部隊主官是很難離開
崗位的。
    木蘭的沉默讓木凱明白了實情。他喃喃道:怎麼會……那麼快?
    木蘭拿著電話,眼淚流下來,一句話也說不出。
    木凱艱澀地說,那媽呢,媽怎麼樣?
    木蘭不得不說出實情:媽的情況也不好。到現在一句話也不說,也不哭,只是
發呆。我真害怕她有什麼……
    木凱在電話那頭簡短地說,我去買票。
    木蘭說,你能請下假嗎?
    木凱停頓了一會兒,什麼也沒說就掛斷了電話。
    木蘭仿佛已經看見了木凱臉上的淚水。他一定低著頭匆匆穿過營區。空曠的營
區一定沐浴在午後依然耀眼的陽光裡。風卻是冰涼的。冬天的陽光無法溫暖那麼遼
闊的風,尤其是風要躲開陽光的時候。木蘭知道這一切。

                                   4

    在我年輕的心裡,也曾有過那種怦然心動的感覺,也曾有過那種滋味兒悠長的
思念,我把它們當作愛。我想那的確是一種愛。但我卻沒能嫁給我最初所愛的人,
那個在我心裡住了很久的人。你們以為我從來不懂戀愛,從來沒有愛的感覺,你們
錯了。
    關於他,我從來沒跟你們的父親說過。因為我知道這會讓你們父親傷心的,不
管是年輕的時候告訴他,還是年老的時候再告訴他,都會讓他傷心,因為他心裡從
來沒有過別人。所以我下決心把這事永遠埋在心裡,爛在心裡。他去世的時候,我
很難過,無人可說,那時我真想對你們的父親說說。可我還是忍住了。我不想傷害
你們的父親。永遠不想。在這個世界上,你們的父親是惟一一個最瞭解我的人,惟
一一個最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的人。我從沒瞞過他什麼,我的一切對他都是敞開的。
    這個人是個例外。
    如果沒有這個例外該多好。
    可就是有了。
    感情的事真難以說清,所以我對木槿提出離婚的事能夠理解,雖然我並不贊同
她那樣做。正如對木凱原來的媳婦,我雖然生氣,也對她有幾分同情。她讓我想到
了我自己。我也曾經長時間地獨自一人帶著孩子過日子,見不到你們的父親,沒有
他的消息,甚至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但我挺過來了,她沒挺過來。我們畢竟是不同
時代的女人。用現在的話說,我們那個時代,是沒有個人空間的時代。但我們也是
有著七情六欲的人哪。
    有時候連我自己也奇怪,我是說回想起往事的時候,我不明白我們是怎麼經受
住那一切的?就是這樣,在事情過去了許久之後,我依然沒弄明白。也許根本沒必
要去弄明白。人的一生要經歷多少事啊,把每一件事都弄明白顯然是不現實的,也
是沒有必要的。
    可是這件事我卻忽然明白了。我是說我和你們父親之間。
    過去我一直以為我不愛他,我只是為他盡一個妻子的義務而已。我嫁給他,是
不想讓組織為難,我為他生孩子,養孩子,操持家務,是不想讓他影響工作。我盡
心照顧他,是覺得他是革命功臣,應該受到照顧。至於說到感情,我還是那句話,
任何人相處那麼長時間都會有感情的。用我們老家的話說,一塊石頭在手上捏久了
也會滋潤的,何況是人。有一次我們倆為孩子的事爭吵了起來,吵得很厲害。看著
他火冒三丈的樣子,我就想,我怎麼會嫁給他?嫁給這麼一個火爆爆的武夫,而沒
有嫁給那個讓我心動,讓我思念的軍醫?真的,結婚很長時間後,我都認為我不愛
你們的父親。我只是對他好而已。
    到今天我才知道,我錯了。
    我真的錯了。
    現在你們的父親去了,再也不會為這種事感到難過和痛苦了,我想我可以把這
一切都說出來了。它們在我心裡埋得太久了,壓得我難受。
    但是要說清楚這些事,又是多麼困難。它們就像水草一樣糾纏在一起,你要把
它從中間清理出來,就必須撈起所有的水草。
    讓我從頭說好嗎?你們慢慢地聽我從頭說好嗎?

                                   5

    木蘭看著母親發呆的樣子,看著悲痛難抑的大哥和小弟,忽然想起去年的某個
時候,父親和她的一次談話。父親難道有預感嗎?
    父親當時坐在院子裡曬太陽,手裡捧著一個大果珍瓶子改做的茶杯。他主動招
呼木蘭和他一起坐坐。木蘭有些受寵若驚,就端了張籐椅,在父親對面坐下。
    院子裡有一棵很大的香樟樹,樹杈剪碎了午後的陽光,灑在父親的臉上,令父
親的臉有些斑駁陸離,比平日裡多了幾分慈祥,也多了幾分滄桑。平日裡父親的臉
膛總是紅紅的,雖然木蘭知道那是高血壓所致,但她還是喜歡看到父親紅光滿面的
樣子。父親的眼睛也總是明亮明亮的,從無陰翳。走起路來昂首挺胸,十分威嚴。
    父親說,木蘭啊,我看幾姊妹裡,你是最理性的一個了。是不是因為你當醫生
啊?木蘭不知父親要說什麼,有些緊張。父親說你別緊張,我是覺得,你最像你媽。
其他那幾個都像我。老大強,認准一個死理不變。老三任性,那是被我慣的。老四
呢,好衝動。一激動起來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了。老五喜歡耍小心眼兒。老六,這個
老六總是長不大。只有你,爸覺得還比較懂事。你這丫頭雖然有時候過於敏感,但
總得來說,說話辦事比他們有理性。
    木蘭沒想到父親這麼看好自己,心裡有幾分感動。儘管父親說起其他幾姊妹的
缺點樂呵呵的,跟誇獎一樣。但畢竟,父親認為她是幾個孩子當中最理性的,對一
個大家庭的家長來說,那等於是說她是最可靠的。父親說她的理性像母親,這點讓
她覺得好笑。父親總愛把她和母親拉在一起。他明知她和母親……但她還是懂事地
說,爸,你要跟我談什麼事嗎?父親笑道,說你敏感你果然敏感,你怎麼知道我要
跟你談事呢?木蘭不好意思地笑了。
    父親打開瓶子喝了一大口水,說,你知道,我已經是快八十的人了,上次體檢
又查出些個毛*  C蛔寄奶煬筒恍辛恕糾劑λ擔鄭閬氳僥畝チ恕D閔硤
逭餉春茫換嵊*事的。父親說,這話就不像醫生說的了。我又不是神,興人家那麼
多毛病就不興我有?這一身的零件已經用了七、八十年了,該壞的壞了,該生銹的
生銹了,很正常嘛。木蘭說,人和人不一樣的,有些人的零件就是特別耐用。你就
屬￿耐用的那種。
    父親慈祥的一笑,說,剛剛誇你理性,你又不理性了。
    木蘭笑笑,聽父親說下去。不知怎麼,她特別地害怕面對這種事情。儘管當了
20多年的醫生,已經見慣了生老病死,但她從沒想過這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家裡。
    父親說,如果哪天我走了,你們幾個孩子倒沒什麼,我就是有些不放心你媽。
    木蘭有幾分意外地望著父親。 
    父親說,你媽那個人,別看平時大大咧咧的,但心裡擔著很多事,很重情。我
怕她到時候受不了,會出什麼事。
    木蘭心生詫異。一是父親如此牽掛母親,二是父親對母親的看法完全出乎她的
意料。平時他們幾個孩子都覺得母親是個很堅強的女人,什麼事情都不能打垮她。
關於這一點,木蘭兒時有許多記憶。在他們幾個孩子看來,母親從來不是個溫柔多
情的女人,也從來不是個多愁善感的女人。她的話語和動作都讓人覺得生硬。他們
認為那是因為母親參加革命太早的原因,性格已被鍛造成得像鋼鐵一樣。難道她在
父親面前是另外的樣子嗎?
    父親說,希望到那時候你多陪陪她,不要讓她一個人呆著。特別是開始的幾天,
她肯定不習慣。你要告訴她,我不過是先走一步,我會在那邊等她的。
    木蘭點點頭,起初的一點意外已變成感動。她望著父親,父親此時的眼神讓她
感到陌生,也讓她感到難過。父親真的老了。從來都是高大威風、無所畏懼的父親
漸漸地變成了一個普通的老頭。那一瞬間她有一種擁抱父親的衝動,像通常她在影
視劇裡看到的那樣。但她一動沒動,仍平靜地坐在那兒。在他們家裡,從小到大,
沒人這麼做。她連母親都不曾擁抱過。她不習慣肌膚之親。
    父親又說,我這一輩子,沒什麼遺憾的,你母親一直陪著我。可惜我不能陪她
一輩子了。老太太本來就比老頭子活得長,她還比我年輕十來歲,她很吃虧的。父
親說到這兒笑起來,笑容裡有些調皮的樣子。
    父親大概不習慣於表達這麼溫柔的感情,轉了話題說,你也要好好地待小陳。
父親仍叫她的丈夫小陳。父親說,夫妻之間能有什麼大不了的矛盾呢?主流是好的
就行了。誰沒個缺點?木蘭,我這兒給你提個要求,不許和小陳離婚。
    木蘭不知所措,只好點頭。雖然她已經和「小陳」分居半年多了。但父親的話
在這個家裡從來都是必須執行的指示。木蘭已習慣點頭接受他說的一切。木蘭知道
父親最不能容忍他的子女離婚。雖然木凱離婚是媳婦提出的,但父親仍覺得跟打了
敗仗一樣。木蘭和丈夫不和也不是一年半載的事了,木蘭從不敢讓父親知道。但父
親顯然已有所察覺。「小陳」很久沒上門和老丈人下象棋了。
    談話到最後,父親從房間裡拿出一個大信袋慎重地交給木蘭。信袋裡似乎裝著
本子之類的東西。信封口已被很仔細地封好了。父親說,這裡面裝著我寫給你媽的
一封信,算是遺囑吧,另外一個相冊,你媽原來問我要我沒給她,她老嘀咕。都留
給她吧。不過你現在不要給,等到了「那一天」再說。父親說到這兒狡黠地笑笑,
好像很為自己的預謀得意。
    木蘭接過來,覺得心裡沉甸甸的。除了鄭重地點頭,她說不出其他的話。她想
不出,父親為什麼要做這件事?難道像父親這樣無所畏懼的人,也會對命運無奈嗎?
    從那次談話後,木蘭就開始注意父親的身體。可一段時間下來,什麼也沒發現。
父親一如既往地早起早睡,喜歡活動;一如既往地聲如洪鐘,笑聲朗朗。沒有任何
不對勁兒的地方。血壓高是老毛病了,他也一直在吃降壓藥。木蘭想,父親這樣一
個吃了一輩子苦的人能有這樣好的身體,真是上蒼有眼。
    慢慢的,木蘭的神經又鬆弛下來。她把父親交給她的那個信封鎖到抽屜裡,又
陷到自己的煩心事中。
    沒想到父親卻來了個突然襲擊。
    這就是父親的風格。木蘭想,喜歡幹脆利落,不喜歡拖泥帶水。
    路過父親的辦公室,門開著。木蘭就走了進去。
    在這個家裡,一直有一間房子是父親的辦公室。儘管退下來以後父親再也不用
辦什麼公了,但他仍挑了一間最寬大的房子佈置成辦公室的樣子。中間是一張大大
的書桌,上面鋪著綠色的軍用毛毯。父親常俯在上面寫些什麼。一面牆是兩排書架,
裡面放的大多是軍事方面的書籍,戰史,回憶錄。其中有幾排全是西藏方面的,西
藏曆史,近代史,宗教文化,外國人到西藏的探險經歷。最醒目的是西藏軍區自己
編輯出版的三本《世界屋脊風雲錄》。那裡面有好幾篇父親的回憶文章。惟一一本
帶文學色彩的書,還是木槿給他買的,西藏女作家馬麗華的《走過西藏》。
    另一面牆上,非常醒目地掛著一張很大的西藏地圖,地圖上星星點點,作著一
些只有父親自己才能看懂的符號。當然,有一種符號木蘭能看懂,那是用紅筆劃的
小五星,一共有五處,分別是大哥、她、木凱、木棉和大哥的兒子小峰先後在西藏
當兵的地方。
    有風穿進房間。木蘭走過去關窗戶。從窗口望出去,她忽然看見了父親。父親
提著一袋垃圾往院門口走去。提著垃圾的父親依然昂首挺胸,氣宇軒昂,邁著穩重
的步伐。背影如同有著白色峰頂的雪山。這就是父親。無論做什麼,無論手上提的
是槍還是垃圾袋,他的威風都不會倒,一輩子挺拔堅強。
    淚水模糊了木蘭的眼睛,父親消失了。她關上窗戶。一張紙從書桌上飄落到地
上,她揀起來看,發現上面寫著幾個字,是父親的字跡。
    說吧,說吧,把一切都說出來吧。
    母親說,要把過去的事告訴他們。那都是些什麼事呢?木蘭懷著期待,也許那
其中就有她渴望解開的謎底。
    母親很少說起往事。至少很少對她說起往事。有時候母親過去的戰友來了,老
阿姨們和母親坐在一起聊天,就會說起過去的事。但在木蘭的記憶裡,她們說的總
是開心的事,因為她們常常笑得滿臉是淚,你笑我,我笑你,好像過去的歲月是那
麼快樂,沒有憂傷也沒有煩惱。但在孩子們面前,母親卻不大說起過去。也許有父
親在,母親不需要他們聆聽?

                                   6

    那時候我還很年輕。
    我說的是50年前。我年輕得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就在那一年,我邁出了自己
這一生最重要的一步:去西藏。如果不去西藏,我的一生完全會是另外的樣子,就
不會遇見你們的父親,就不會有你們。
    那會是一種什麼樣子呢?
    當我出發去西藏時,絲毫沒想到以後,沒想到我的一生會是這樣的。當然,誰
也不可能想像出自己的一生是什麼樣的。我的眼前閃耀著光芒,我奔著光芒而去。
    那年我18歲。
    現在一閉上眼,我就能看見年輕時的自己。
    我看見自己走在路上,背著行裝。我和我的姐妹們,我們都是一樣的裝束,一
樣的神情。我看見了我們的隊長蘇玉英,她背著孩子,使勁兒揮手叫我們快些跟上,
好像她背上背的不是孩子而是背包。我看見了趙月寧,像個小小少年,那時候她是
我們隊伍中最小的,出發時才13歲。圓圓的臉上稚氣未脫,但眼裡卻有一種少年所
不具有的堅強神情。我還看見了我的同學劉毓蓉和吳菲,看見吳菲瞪著眼憋著氣使
勁兒去頂犛牛……哦,犛牛,我也看見了你們。你們披著長長的神秘的黑毛,瞪著
圓圓的銅鈴般的大眼,你們跟著我們跋山涉水,真是吃了不少的苦,你們現在還好
嗎?
    我看見我走在路上,目光明朗,心境明朗。我一直朝前走,從家裡走到軍政大
學,從軍政大學走到十八軍,然後隨著十八軍的大部隊一起,浩浩蕩蕩走向西藏。
    我們的隊伍真是浩浩蕩蕩。
    我們的心情也浩浩蕩蕩。
    我們唱道──
    不怕雪山高來天氣寒,
    不管草地深來無人煙,
    我們的隊伍千千萬萬
    浩浩蕩蕩進軍西藏高原
    ……
    我們是從哪兒出發的?
    是從四川眉山。
    我當然不會忘記,那是個誕生了中國三個大文豪的美麗小城。我們的進藏大軍
就在三蘇公園召開了誓師大會,然後浩浩蕩蕩出發了。我們30多個女兵組成了一支
運輸隊,年齡最小的13,最大的也不過22。我們都是些剛出校門不久的女學生。我
們趕著從未見過的龐大的犛牛群,馱著前線急需的物資和糧食,和大部隊一起跨越
萬水千山,忍饑捱餓,風餐露宿,從甘孜走到昌都,又從昌都走到了拉薩,行程3千
裡,歷時一年零兩個月……
    我把頭髮剪得短短的,不讓它成為累贅。我用一根粗糙的皮帶紮在腰間,為的
是讓自己空空大大的棉衣不透風。儘管已經18歲了,但身體仍未發育,又瘦又小,
胸脯也是平的。大概是長期營養不良的原因。我把頭髮全部塞在帽子裡,看上去就
更像個男孩子了。惟有唱歌和笑的時候,才能暴露出我作為一個女孩子的特徵。那
時的我,臉龐和心都純淨得像高原的月亮一樣。這是我們蘇隊長說的。
    我一邊走,一邊趕著犛牛。犛牛的身上馱著部隊急需的糧食和物資。生活艱辛,
路途漫漫,犛牛們不堪忍受,常常鬧情緒。它們一鬧情緒就停蹄不走了,我只好耐
心地哄它們,甚至是推著它們走。
    我從不鬧情緒。我喜歡笑。這並不是因為我的日子比犛牛舒服,而是因為我心
裡揣著火一樣的理想。我就是為著這個理想偷偷離家的。即使每天吃的是稀粥,睡
的是帳篷,人們也總能聽見我的笑聲,我的笑聲很特別,總是一串一串飛出來的。
隊長蘇玉英說,一聽這孩子的笑聲,就知道她還什麼苦頭都沒吃過。
    當時我不知道她說的苦頭是什麼,我以為就是生活上的苦,我不願讓自己顯出
女學生的幼稚和嬌氣,就拼命做事,受苦受累,我以為那樣就會顯得成熟起來。的
確,比起在學校的時候,我已不知成熟了多少倍。但我還是喜歡笑。
    我快樂的笑著,一步步向西藏走去。
    直到有一天,我終於開始了哭泣。

                                   7

    大哥和妹妹弟弟們從醫院回來了。
    木軍看見木蘭就問,媽呢?
    木蘭說在樓上躺著。
    木軍鬆口氣,說讓她睡會兒吧。
    從大哥的神情看,他似乎平靜多了。木蘭心裡踏實一些,就說,哥,我想先回
去一下。
    木軍有些詫異。
    木蘭就把父親生前和她的那次談話對大哥簡單說了一下。她說她得把那個大信
封拿過來,給母親。大哥看上去有些意外。的確,這樣的事,父親照理是應該交待
給他的,卻交待給了妹妹。木蘭也覺得有些蹊蹺,她解釋說,也可能是因為我當時
正好在家吧。大哥說,你看過裡面的東西嗎?木蘭搖搖頭,她不願違背父親。那是
父親留給母親的。大哥說,那你快去吧。木蘭說,我很快會回來的。
    其實木蘭想回家,還有個重要原因。她想獨自一人呆一會兒,或者乾脆說,她
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大哭一*  K輝岡詿蟾綰偷苊妹敲媲傲骼帷*
    可沒想到,丈夫竟在家裡。
    木蘭很是意外。她沒有這個思想準備。以往丈夫總是夜半才回來,回來就進自
己的房間。雖然他們還沒到完全不說話的地步,但至少是完全沒有交流了。但木蘭
進門一看見他,淚水就毫無防備地流了下來。丈夫有些吃驚,說你怎麼了?本來木
蘭已經想好不把父親去世的消息告訴丈夫的。不告訴丈夫並不是怕丈夫難過,而是
想證明自己完全能離得開他,不用他也能把一切災難都扛過去。反正他對她,還有
她的家,早就無所謂了,他這個女婿早就名存實亡了。
    但不知怎麼回事,真的見到了丈夫,木蘭一下子撐不住了,滿腦子全是淚水,
每一個器官都是淚水。在母親面前,在哥哥弟弟妹妹面前,她始終是堅強的。現在
她卻感覺到自己的堅強已經見底,她撐不住了。淚水將她的大堤徹底泡垮了。在丈
夫驚詫的目光中,木蘭一頭撲倒在床上,嚎啕大哭起來。
    丈夫在遲疑了幾秒鐘後,坐在了她身邊,將她從床上扶起來,拉進自己的懷裡。
也許是她的反常讓他感到了害怕。他拍著她的背說,快告訴我,出了什麼事?木蘭
嚎啕著,說不出一句話。洶湧的淚水傾瀉而出,毫無理性地衝垮了她和丈夫之間的
陌生、距離、怨艾……丈夫的懷抱在那一刻重新變得溫暖。
    木蘭終於對丈夫說,我爸,我爸他去世了……
    丈夫驚愕不已。對一個冷峻的外科醫生來說,這個消息仍過於突然。他說怎麼
回事?是意外事故嗎?木蘭說,腦溢血。丈夫不再說話,他當然明白腦溢血的後果。
他撫著木蘭的後背說:真是怪,我今天就是有一種異常的感覺,所以提前回來了。
而且我還把路路叫到我媽那兒去了。
    木蘭聽了有些感動。這麼說他們夫妻之間還有心靈感應。
    半小時後,木蘭平靜下來。平靜下來的木蘭立即對自己的行為感到了尷尬和後
悔。她起身洗了把臉,恢復成原先的樣子,她對丈夫說,我是回來安排路路的,馬
上還要去,家裡事情很多。我媽的情況也不好。
    丈夫說,我陪你一起回去吧。
    木蘭想說不用了,但終於沒說出口。
    丈夫馬上開車去了。
    她打開書櫃,找到了那個大信袋。她把它抱在懷裡,好像抱著父親的囑託。也
許這個信袋能幫母親恢復正常?她覺得心情比剛才放鬆了一些,是不是因為她把那
些淚水倒出去了?淚水應該是身體裡最沉重的東西吧。
    木蘭回到父母家,將信袋交給母親,說,這是爸讓我交給你的。
    母親接過來,竟然很平靜,似乎知道這回事。她慢慢打開信袋,一個紅皮本子
掉了出來,很舊很舊,紅色幾乎成了棕色。上面印著「進軍西藏」四個字。木蘭有
些意外,父親不是說是個舊相冊嗎?怎麼是個本子?這種本子母親也有。他們當年
進軍西藏時,每人都發了一本。
    一封疊得整整齊齊的信從本子裡掉了出來,母親把信拿在手上,沒有打開。木
蘭想了想,悄悄退出房間,掩上了門。
    木蘭走下樓,見兄妹們都呆呆地坐在客廳裡,除了繚繞的煙霧,沒有一點聲音。
大哥他們幾個男人悶悶地抽著煙,連平時從不抽煙的丈夫也點了一支。木槿和木棉
仍在低聲哭泣。尤其是木槿,看得出她的悲傷已到了極點。她的尚未離婚的丈夫鄭
義也來了,坐在她的對面,不時地抬頭看她一眼。大嫂曉西一邊勸她,一邊也落著
淚。
    木蘭夠理解他們每一個人的心情,儘管他們兄妹之間平時並不密切。她知道他
們和自己一樣,都被深深的自責內疚折磨著。特別是木槿,不僅僅是因為父親最疼
愛她,昨晚的會畢竟是因她而開*  5彼宄宓睦肴ナ保隙ú換嵯氳僥鞘怯敫蓋
椎撓辣稹H綣潰胃*親怎樣發火怎樣罵她,她也不會說一個字*  ?上衷塚
磺卸嘉薹ú咕攘恕U庋畹淖栽鷙*痛苦,實在是讓人難以承受。
    木蘭走過去,摟住木槿的肩膀,想給她一些安慰。但她的手剛放上去,木槿的
哭聲就控制不住地爆發了出來。她一頭趴在木蘭的肩膀上慟哭道:姐你罵我吧,是
我不好,我把爸給氣走了。爸,我對不起你!爸,是我害了你呀!
    木槿的哭聲裡,有一種撕心裂肺的痛,木蘭頓時被這樣的痛擊得流出來淚來。
    木鑫悶悶地說:三姐你別這樣,是我不好,是我把爸氣成那樣的……
    木棉也哽咽地說,還有我,我太沒出息了,總是給爸添麻煩……
    木軍嘶啞地說,你們別說了,如果有什麼過錯,都該我承擔,我是大哥。
    木蘭聽見大哥的聲音嚇了一跳,怎麼像個老人在說話?她抬起頭來看著大哥,
大哥竟在那一刻蒼老了許多許多。

                                   8

    不不,我不是從眉山出發的。我糊塗了,我應該是從重慶北碚,從我故鄉那個
美麗的小城,從我家裡,從母親的身邊出發的。
    1949年,我應該從1949年講起。那一年我從一個女學生,變成為一個女軍人。
我把自己的命運和國家的命運聯繫在了一起,我把自己和西藏連在了一起。
    當然,那時我並不知道這麼多。我只是覺得火熱的生活在召喚我,比起學校循
規蹈矩的生活來,軍隊的生活更令我嚮往,女兵的形象對我產生了巨大的吸引力。
為了參軍我從家裡偷跑了出來,連個字條都沒有留給母親。
    那是個冬天的早上。
    那個早上有霧。
    重慶的冬天總是這樣,大霧彌漫。霧中帶著濃濃的水氣,一頭紮進霧中的我,
很快就濕了頭髮。不過即使等到中午霧散了,你也很難見到太陽,重慶就是這樣的。
夏天也很難見到太陽。其實太陽是出來了的,是掛在天上的,但它被厚厚的雲層擋
住了。太陽也生氣,它總被重慶人誤解。重慶人說,今天又沒得太陽。它一生氣就
更加努力地發射熱量,把個重慶整成了火爐。
    雖然我知道重慶的太陽是被誤解了,但我看不到它時,依然會抱怨。有時候我
有一種感覺,我是因為想看見太陽,才離開重慶跑到西藏去的。難道人們不會因為
一個簡單的原因採取一個巨大的行動嗎?尤其是女人。我在一篇文章中讀到過,有
個女人,總夢想著看見大片大片的葵花,她為這個夢想漸漸地白了頭髮。她就對她
的丈夫說,我太想去看葵花了,太想看看那種一望無際的花海了。丈夫聽了只是笑
笑。也許他覺得她不過是說說而已,他不必當真。她又對她的一個朋友說了,這個
朋友立即說,我帶你去看,我知道哪裡能看到大片大片的葵花。這個女人聽到這樣
的回答,就落下淚來。為這個,她離開了她的丈夫,和那位朋友一起走了,他們看
葵花去了。
    這樣的事情我能理解。
    當然,沒有人告訴我西藏的太陽比重慶的明亮,沒有人告訴我西藏的太陽任什
麼也遮擋不*  N也皇且蛭舨爬肟厙斕摹D鞘鋇奈也輝諍跆簦易約壕褪翹
簦銥燉鄭*亮,熱情洋溢。剛才那樣說,只是一種說法而已。人們往往喜歡在
事情過去之後給它一個詩意的解釋。
    如實地說,我是為了革命離開重慶的。
    或者說,我是被革命熱潮吸引而離開重慶的。

                                   9

    木蘭協助大哥,把弟妹們叫到一起準備開會。6個兄弟姊妹,加上各自的配偶,
十幾個人,把客廳坐得滿滿的。木蘭的丈夫陳郡和來了,木槿的丈夫鄭義也來了,
連木鑫的女友小周都來了。大家都面色淒淒,低垂著臉。
    木蘭看著大哥,有些憂慮地說,大哥。你可要挺……
    木軍點點頭,長舒一口氣說,我沒事。你放心。
    木蘭知道,木軍雖是大哥,但因為長期不和弟妹們在一起,一直沒有做兄長的
感覺。還是這幾年,父親母親有什麼事常常愛和他商量,他的當兄長的感覺才明顯
起來。現在,不管他是什麼感覺,他都必須像個兄長的樣子了。他看著弟妹,深吸
一口煙說,咱們開個會吧。
    木軍話一說出口,木蘭就驚了一下:大哥的語氣和聲音,怎麼那麼像父親……
    木軍說,在開會之前我想先說一點,在爸的後事沒辦完之前,我們都不要再提
自己的事了,尤其不要再提那些讓他傷心讓他不愉快的事了。生前我們沒能讓他滿
意,死後我們總該讓他安息了。
    木蘭不知大哥這話是說給誰聽的。她,曉西,還有木鑫和木棉,都抬起頭來看
了他一眼,但這種時候,他們除了點頭,不可能有任何別的表示。
    木軍開始說自己對辦後事的一些想法。雖然有幹休所的領導張羅,但他們作為
子女,肯定要參與意見並具體操辦的,其中包括通知父母親的老戰友,在家中佈置
靈堂等。
    木蘭補充說,還有,要照顧好母親。母親現在的情況不好,咱們得輪流值班,
隨時陪著她。停了一下她又說,這其實也是爸的意思。
    大家有些不明白。木蘭沒有解釋。
    忽然,木鑫開口說,大哥,我今天晚上能不能離開一下?我有點急事需要處理。
    木軍皺眉頭說,有那麼急嗎?
    木鑫點點頭。這時木棉也吞吞吐吐地說,大哥,我今晚……也有點兒事。
    木蘭冷冷道:你們都挺忙啊,連這樣的晚上都不能呆在家裡?
    木棉看木蘭一眼,說,那好吧,我……不去了。
    木軍想了想,平靜地說,去吧,你們都去吧。處理完了早些回來。
    木蘭心裡很難過。不管平時怎麼樣,眼下父親已經去了,而且很大程度上是因
為他們的原因去的,弟妹們竟然還忙著自己的事。父親如果在天有靈,會怎麼想?
    忽然,她聽見木槿叫了一聲媽。一抬頭,母親竟然站在客廳門口。她不知道母
親是何時下樓的,一點聲音也沒有。
    木蘭盯著母親的臉,想看出點什麼。但母親的神色很平常,好像什麼事也沒發
生,連頭髮都一絲不亂,梳理得整整齊齊。她想,母親是不是糊塗了?忘了昨天發
生的事了?
    母親很自然地走過來,在她通常坐的那個位置上坐下。她平靜地看了看所有的
孩子,甚至還微微笑了一下,說:你們看,昨晚你爸叫你們回來開會,你們只回來
了9個,今天他走了,你們倒回來了11個。
    木槿哽咽地叫了一聲,媽!
    木蘭不安地望著母親。
    母親的聲音異常平靜:你們不用難過,也不用負疚,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好了。
你們的父親沒有生你們的氣,他愛你們。雖然你們一直覺得他脾氣古怪,他不近人
情,但我知道,他是多麼愛你們。要說生氣,他也是生我的氣。我沒能很好的理解
他,我總想在他和你們之間作溝通,作調和,但我不知道那是沒用的。我應該理解
他,站在他一邊,可直到他離開我,我都沒做好。我本該是最理解他的人……
    木蘭和弟妹們都惶惶地看著母親。
    母親說,你們不用那樣看著我,我沒事。我什麼事沒經歷過?你們的父親不是
第一個離開我的親人了。當初老大死了不到一年,老二又死了,我不是也挺過來了
嗎?我生了6個孩子有3個沒能養活,我不是也挺過來了嗎?你們放心,我不會垮,
不會垮……
    木蘭目瞪口呆,看著大哥。大哥也目瞪口呆。他們這兩個老大老二不都好好的
在這兒嗎?他們6個孩子不都好好的活著嗎?難道母親真的傷心過度以至神志不清了?
    屋裡的氣氛怪怪的,有點兒沉悶。大家都有一種在夢裡的感覺。
    木蘭打破沉寂說,媽,我陪你上樓休息去吧。
    母親擺了一下手說,不,我不想休息。我有話要對你們說。我要把一切都告訴
你們。
    母親依然平靜得出奇。
    木蘭忽然想起她在父親書房裡見到的那個字條,似乎有些明白什麼了。她在心
裡默默地說:說吧,母親,把一切都說出來吧。我想知道。我們都想知道。
    母親似乎聽見了木蘭心底的話,朝木蘭頜首微笑道:木蘭,我知道你心裡一直
有疑團,我也知道這疑團起自何處。
    木蘭一驚,有些害怕地望著母親。
    母親說,過去的40多年裡,我一直不願去解開它,或者說不能解開──雖然我
知道那對你很重要。我總以為能靠我的努力,或者靠歲月的流逝讓它自行消散。但
我不知道我的努力在這樣一個疑團的面前是多麼無力,我不知道時間這個醫生能治
好那麼多的創傷,卻無法醫治你心裡的創傷。你的眼神告訴我,那個疑團經過了這
麼多年,依然存在於你心底,並且越發地堅硬,將你的心和我的心都硌出了血。
    木蘭心底一陣驚悸,她沒料到母親會如此清楚地瞭解她的心思,她想大喊一聲
媽,別說了,我不想知道!可她聲音一點兒也沒發出來。她就像一尊塑像似的呆立
在那兒,但一股讓她渾身顫慄的寒氣卻從心底升上來,彌漫在全身。
    母親繼續說,木蘭,我想對你說一句對不起。40多年了,媽一直讓你受著這樣
的委屈。但我也要告訴你,讓這個疑團存在至今,是我和你父親兩個人作出的決定。
40多年前,我們曾在西藏高原的一個雪夜裡約定,永遠不讓孩子們知道他們的真實
身世,永遠讓他們像親兄妹一樣生活在一起。為此我向你的父親作出了承諾,我答
應永遠守口如瓶。
    但現在,你父親他去了,他沒有做到向我許下的諾言。他當初對我說,永遠不
離開我,永遠不讓我傷心難過。可現在他卻突然走了,丟下我一個人。一向好端端
的人,一覺睡下去就再也不起來了。最讓我受不了的是,你父親一去,所有的往事
在刹那間全部壓到了我的身上。那麼深遠的往事,那麼沉重的承諾,那麼尖利的真
相……我有些承受不住了。
    讓我把一切都說出來吧,孩子們,讓我把那些埋在心底幾十年的秘密打開吧,
讓我帶著你們一起踏進回憶的河流吧。讓我慢慢地說,從容地說,讓我把一切的一
切都告訴你們。要知道,這些往事在我的心裡已經堆積得太久了,說出它們是我的
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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