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皮皮 > 全世界都8歲 | 上頁 下頁
七七


  巴妮依舊保持原來的姿勢不動,蹲在地上頭高昂著。紫杉走近巴妮,胖女人說:「你們該走了。」

  她們離開胖女人的鋪子,外面陽光弱些,紫杉忍不住又問巴妮從那個小孔往裡看什麼,巴妮笑嘻嘻地說沒有什麼,紫杉說巴妮已經把一隻眼睛塞進孔裡了,沒有什麼為什麼要看,巴妮說她把眼睛塞進孔裡以後就閉上了。

  紫杉參加高考以後的日子過得不快也不慢。她很少對人提起考試的事,似乎她並不盼望現有的生活發生改變,然而事實說明並非如此。那天當她第一次收到寫著她名字的信時,她哭了。信封裡裝了一張油光光的紅紙,是師範學院的通知書,通知書背面印著燙金字:歡迎你,未來的人民教師。當然,她哭也許是因為另一個緣故,她第一次收到信,而只有那個把信給她的老頭兒莫名其妙地看著她亮晶晶的淚珠從臉上摔到地上。他仿佛聽見了那淚珠炸裂的聲音,眼睛一眨一眨的。

  紫杉走了。

  ——她沒有回家,她第一次敲門沒想巴妮是不是在家就推開了她家的院門。曬臺上是那兩隻兔子。

  在走進第一個房間,沒有人也沒有聲音。陽光被大塊陰影分割,散佈在各處。她走進第二個房間,沒有陽光,光線隨著她身後慢慢合攏的消失了。她聽見門輕輕碰合的聲音。她站在那兒,讓自己的眼睛逐漸適應。她沒看見什麼,因為什麼也沒有。

  她推開第三個門之前,她有種預感:第三個房間有人。

  她被絆倒了。頭很重地碰到了硬東西上,眼前立刻出現了許許多多閃爍不停的小星星。她看著它們忽遠忽近,像睡著了一樣失去了知覺。

  她醒過來的時候胸悶極了,她想嘔吐。她竭力翻身,身體被壓住了,她摸到一個碩大的頭顱壓在她胸上。也許是她的觸摸恢復了另一個人的本能。她覺得那個碩大的頭顱隨著一陣蠕動更加逼近她的臉。首先是味道不對,她幾乎被窒息了。她轉過頭吐到地上。

  她慶倖自己剛剛剪短了頭髮,她受不了頭髮沾上股東西。她似乎看見了那只手朝她的臉伸過來,她輕輕躲閃,那只手觸進了她的嘔吐物裡,她聽見了那微微的聲音,頓時,她充滿信心。

  她在做女孩兒的年齡做了女人,因為她倒黴吧,因為沒有阿爸阿媽。只是在這時候她不想抱怨,她知道她有能力不讓自己遭第二次罪,以往的所有經驗讓她在一個瞬間裡決定叫那些不該發生的事不發生。她不能讓自己恨自己。

  她動手了,她伴隨著那聲短促的叫喊站了起來。

  在她離開這個房間的途中,那只從嘔吐物裡挪出來的手扯住了她的褲子。那只手在她的大腿外側像一把絕望的鉗子。她習慣地張開手臂,為了不致摔倒,跌進那堆嘔吐物中。而那個發亮的硬東西就是在這時候被她提進手裡的,仿佛有人在暗處關注著這一切。

  她認定自己做對了一切。她像撫摸一張可愛的臉一樣撫摸潤滑的酒瓶,在那只手第二次用力,她的褲子發出撕裂聲的時候她又動手了。

  綠色的玻璃碎片或者是白色的玻璃碎片像落雪一樣飄過那雙深深凹下去的眼睛。那雙深深凹下去的眼睛像美麗的泉眼淚淚地流湧著。真的這樣麼?也許不。她是把酒瓶砸在額頭上的,儘管她記不清那額頭的形狀和特點,因為總是有太多的頭髮簇擁在那兒。

  她覺得不重要了。讓所有願意變化的東『西在這片黑暗裡變吧。她覺得不重要了。

  她輕巧地用衣袖擦掉滯留在嘴邊的汙跡,這是她在這片黑暗裡做的最後一件事。她沒有回頭,徑直走出所有的門,在白茫茫的太陽下想著那雙深深凹下去的眼睛,它們那麼美麗那麼混濁那麼閃爍,它們意味著什麼?太陽多好太陽從來都沒這樣好過太陽真是太好了只有太陽這麼好。

  「巴妮,你每次去找我怎麼弄出的聲音?你從不敲門,那聲音又沉又悶。」

  舊妮,我也許就要離開了,你不是我的朋友,我也不是你的朋友。你讓我看了你的那個傷疤。你說你是不會讓別人看的。我摸它們的時候,我還以為我們做了朋友。)

  「我用屁股撞門。我屁股上有很多肉。」

  紫杉笑了,巴妮也笑了。紫杉再也想不起來另一個話題能使自己開心,也使巴妮愉快。她隱約知道她會走的。

  「巴妮,那天晚上從我們家吃完餅出城去的那地方是哪兒?那天風真大,回來我就感冒了。荒草灘頭上的石頭房子好怪喲。」

  「那是墳地,房子是看墳人住的。」

  「在這兒怎麼會有墳地?」

  「是烈士陵園。我以前去過好幾次,老師每年都讓去。」

  「可是巴妮,那幢石頭房子明明有樓梯是個兩層的,樓下怎麼沒窗戶?」

  「不知道。」

  「你認識看墳人嗎?他是不是特別矮?你忘了樓梯上的那個小門那麼矮,門口蹲的也不是狗。你記得吧,門口蹲著一隻山羊。你上去摸它時它還『咋』地叫了一聲。你以前去也是山羊嗎?」

  「不知道。」

  「可後來你進去了。你出來什麼也沒說就讓我跟你回家。你阿媽在裡面嗎?」

  「我沒進去,那裡面沒人。」

  「可有燈光。」

  「我沒進去。我趴著往下看了看。」

  「往下看?下面沒有窗戶,燈光在樓上窗戶裡。」

  「這有什麼,燈掛在房頂,窗戶在上面太陽也能照進去,家家戶戶都這樣,人在下面。」

  「會不會還有fi?」

  「沒有。」

  「你阿媽到那兒去幹什麼?」

  「她不在。阿爸說我沒有阿媽。」

  『哦見過你阿媽,有一次她在你的曬臺上大聲哭。「

  「我阿爸說我沒有阿媽,她瘋了,她會掐死你的。」

  巴妮彎屈著手指朝紫杉伸過來。紫杉抓住她的手腕,把它們緊緊握在一起。巴妮瞪大眼睛。

  「太疼了。」

  紫杉依舊握住它們,並且不斷用力。

  「你是鬼。」

  巴妮再一次大喊起來。紫杉放開巴妮轉身離開了。

  (她似乎稍稍懂了一些從前一直不懂一直讓她心煩的事情。她是相信巴妮那絲毫沒有發育的乳房,進而才相信巴妮是個孩子。孩子不懂或是懂她要弄清楚的事都可以,至少有一件事是從那兒開始又回到那兒的,那就是巴妮的傷疤開始了友情也結束了它。)

  「你是短頭髮鬼。」

  紫杉心平氣和地微笑了。(哥哥是白臉鬼,我是短頭髮鬼,巴妮要告訴我她也是一個有傷疤的鬼,一切都像童話那樣美麗。)

  紫杉回到家裡。當她發現哥哥逼近她要親吻時,才想起通知書,她在外面耽擱得太久,那張紙在她手裡變得很輕。仿佛這是很久以前的事。

  她把通知書放到桌上,她第一次抱住他,讓自己在他懷裡很溫柔地停留一段時間,好像她做女人的生涯是從這一刻真正開始的。

  「決定去嗎?」

  她再一次想起太陽。她來到外面,閉上眼睛,太陽在另一個世界裡留下一片光。她盡情地享受它們,覺得愜意。

  在那個紅光閃爍的世界裡,她想著她要說的話,該怎樣對站在她後面的那個男人說她已經決定走了,絕不會留下來。因為這裡的一切她都無法走進,永遠也走不進。

  她睜開眼睛,讓圍攏她幾年的白牆把眼刺疼,等它們流出淚來,然後擦乾。她笑話自己剛才那些不實際的念頭。在她掏手絹的時候她意識到眼下她最該做的一件事是對站在她身後深情矚望她背影的那個男人說——他們的緣分到此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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