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皮皮 > 全世界都8歲 | 上頁 下頁 | |
六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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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羊站在門口,院子裡空蕩蕩,看不見一個孩子,寧靜得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她拉開敞在一邊的鐵門,她藏起自己。她沒有別的辦法,似乎只安排了這樣的結局。 瘋子走進北門。陽光頑強地衝破薄薄的雲層,發出燦爛的光芒。鐵門的縫隙間漫出一片耀眼的粉光。他關上門,一個粉色的小姑娘看著他。時間和太陽一起凝固了。 一隻又黃又大的手伸了過來。手在二羊眼前越來越大。她感到心在緊縮。她伸出手,手伸向眼前的黃色物體。這個下午有極好的陽光,儘管極好的陽光是幾分鐘前剛剛呈現的。 二羊尖厲的叫聲像無家可歸的浪兒,在空蕩蕩的院子裡飄來蕩去。奶奶出來了,奶奶說那簡直不是人的動靜,太慘了。叫聲一點點弱了下去,使人產生錯覺,以為叫的人已經死了,不然會一直叫下去的。 大娃奶奶出來的時候,瘋子走了。 二羊站在原來的地方,手端在眼前。奶奶拍拍她的臉蛋,她哭了。哭聲很小,抽抽噎噎。奶奶把二羊肥胖細嫩的小手放到自己乾枯的掌心,二羊突然大哭起來,她的小指被弄斷了,它脫離了整體,優雅地指向奶奶身側的四層黃樓。奶奶笑了,似乎有些滑稽。 9 我還是早在幾天前就動手開始我的創作了。我很不自信,可以說所有已經寫下的文字都是在懷疑中完成的,我害怕自己獨自一人走到歧路上去。 我不在的時候女作家送來了雜誌,我翻開疊起的那頁。有一段被紅筆劃上了。 「難道他就不該有七情六欲嗎?難道他和你和我不一樣嗎?難道他沒有權利享受我們正在享受的一切嗎?難道愛情就該不屬他嗎?」 這本雜誌還放在我的舊紙堆裡。有一天下午我看見女作家從瘋子家出來。瘋子送到門口就站住了,瘋子不說話,女作家回身招了兩次手。這時我想起我看過的一部美國電影,女主角經常躺在棺材裡。這也許都是一回事。 難道我錯了?難道我太殘酷了?難道女作家愛上了瘋子? 我終於沒看那個故事。那段紅筆劃過的文字讓我覺得幾年前我已經把那些故事讀盡了。雜誌再也還不回去。我不能再見到女作家。 10 奶奶病了。我去的時候她躺在床上。她說她沒病。我說病也許好了。好半天,我們找不到合適的話說。我想起把帶來的慰問病人的罐頭什麼的拿出來。這時她說了一句話,我笑了,就像奶奶當初笑二羊那根被折斷的手指一樣。 她說:「我要死了。」 見我笑了,她也笑,就這樣死的事被擱到一邊去了。 「奶奶,瘋子有老婆嗎?」 「沒聽說。」 「沒聽說還是沒有。」 「沒有。」她反問我,「問這個幹嗎?」 我笑著搖搖頭。 她說:「你們下鄉那陣子,搬來一家三口。」 「有個女兒挺漂亮的?」 「對。那個女兒是啞巴,她爸爸媽媽挺古怪,不大跟人說話。」 「怎麼了?」 「小瑜也是個挺不錯的小夥子。那姑娘見人總是笑眯眯的。做活計也是好手,不像大娃媽那些讀過書的局也不會。大夥兒都想到小瑜了。又不知道咋跟姑娘提。盼著小瑜出門,老人們說要是一家人,看一眼就妥。小瑜半年沒出門。」 「後來呢?」 「後來姑娘的爸爸死了,娘倆兒搬了。」 「搬了?」 奶奶扭頭看著我,那眼神好像在問。 『你還想說什麼?「 11 她先後嫁了兩次,有過兩個都很好的丈夫。她有三個兒子,如今兒子又有了兒子,動遷辦公室的人來動員她搬家。她躺在床上,閉著眼睛。那些人對她說,老太太,搬家住新房晚年享福吧,這兒要蓋大銀行。你也該積極配合,建設社會主義嘛。後來,他們就動手搬她的東西。東西很快就搬空了。他們要把老太太抬出去,放到陽光下,他們說,陽光一照她就能睜眼了,他們大聲說,別裝了,老太太。閉眼睛也得搬,不搬不行。他們湊近她,眼仁已經模糊了。他們摸她的脈跳,什麼都沒了。他們向領導彙報說一個老太太的死與他們相關。領導請來法醫。法醫說兩天前老太太就過去了。他們說這法醫真好,既會辦事又幽默。 我想起奶奶那雙眼睛,它閉上了,但好像還在問我:你要說什麼? 我終於無話可說,奶奶死了。 12 老師把所有在籍的孩子都分到學習小組。學習小組設在房子大的同學家。我提出不參加學習小組。老師對我提出的不參加課餘小組學習的理由進行了無情的嘲弄。她說,是人都怕瘋子。 我坐在座位上,老師站在講臺上,同學們望著老師,老師在醞釀。她生氣時更漂亮,因此不放過任何一次機會。 她終於像河一樣說開了。我站起來,離開座位。我不想讓她繼續說下去。我一步一步地靠近講臺,這也許是我可憐的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刻。教室裡突然靜了。 我站住,站在老師面前,像電影裡英雄掏槍一樣沉著(我的眼睛盯著老師),慢慢地抬起右手,一個變形肌肉組織萎縮的小手指使全班女生和膽小的男生閉眼了。 我記得老師也使勁會上了雙眼。她閉著眼睛對同學們說可以放學了。從這時候,我明白了老師的話:是人都怕瘋子。 我獲准不參加學習小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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