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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10.十二月二十二日冬至

  大約清晨六點到六點半左右,在你二十五歲時的一個早晨,有人敲你的門。你怎麼能知道把敲門人放進來,就立刻把自己推上了懸崖(那種前後都是峭壁的懸崖),無路可退。

  一個女人,如果真的無路可退,那不是完了嗎?

  可我連想都沒想,乘著夜裡還未散的酒興,胡亂地在睡袍上披了一件軍大衣,然後用力扯開院子的小門,向後一摜。我沒看清外面站著等候開門的人是誰。那天早晨有霧,我只看見了一個大致輪廓,像是個男人。

  如果我夜裡沒喝那麼多種類的酒,我不知道事情會不會是另外一種情形。他站在燈下看我。我不看也知道我是什麼模樣:臉色青黃;眼睛像是剛剛消了腫,眼皮鬆鬆垮垮;嘴角堆著密匝匝的皺紋。我沒做過比喝酒更壞的事。不是嗎?我總以為,二十幾歲幹什麼都行,別說多喝幾杯!因為你總還有機會,自新、改過、悔過等等好多機會。可是站在燈下的這個男人認為女人喝酒就是在墮落的起點上邁了第一步,喝多得不得了的酒就墮落到最可恥的街區了。

  我當然看清了他是誰。我還記得我曾經被他愛過,像電影裡那些專門鏡頭差不多。

  我們因為喝酒和穿裙子這兩件事才沒一塊進墳墓。除了喝酒,他也不喜歡我穿裙子。他說我裙子比他褲子短,這不公平。

  可此時此刻,我想靠近他,想攔腰抱住他。分手以後,他可能走得很遠,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回過這個城市,反正我是快一年沒再見到他。這一年我總是穿裙子喝酒,冬天我也穿裙子,穿稍稍厚一點兒的裙子。厚一點兒的裙子冬天穿暖和。還有我四個季節都喝酒。各種類型的酒混著喝,所以我總是看不見男人,有時候好容易看見一個半個,總是局部,不完整。有一天中午我看見一個男人,缺腦袋那部分。這事兒還能假嗎?

  我朝他走去。我因為有些搖晃才走得慢。我不是不急切,我是不想嫁給他。我努力嗅他的味道,不熟悉了,那沒什麼。新味道可能帶來新感受。我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向後退了五步。我一邊數著,他一邊退。

  他伸出手(戴著白色線手套),做了一個警察讓司機停車的動作。我站住以後,他滿意地放下手,微笑著說:「聽我說,別走過來。你就站在那兒聽我說。」

  我左右看看我所處的位置。他讓我不由得緊張起來。我後面是牆(不用看我就知道),前面是他,左邊是另外一面牆,右邊是廚房的I『1,虛搞著。

  他停頓一下,又說:「咱們先禮後兵,我說完你就可以跑。」

  他這麼一說,我又興奮起來,心跳快得不行。

  「你先看我的手。」

  他慢慢地摘下手套,伸出十根手指。即使我喝醉了,現在也清醒了。可除了那十根似曾相識的手指頭,我也沒見著別的。我近視,鏡子只在看電影時才戴。

  「現在再看我的臉。」

  他倒過臉探向我這一邊。他的臉跟從前沒什麼兩樣,有紅有白,挺不錯的。這時他說:「看見了吧,這就是麻風的病兆。不瞞你說,我得了這玩意兒。也明告訴你,我現在要幹的就是抓住你,然後一點一點地殺了你。」

  我常在噩夢裡渾身一下軟下去,像化了的豬油。我聽明白他的話以後,就僵在了那兒,像凝住的豬油。我一動也不能動。

  「我說過了先禮後兵,你跑吧。

  我僵成了一塊石頭,腦袋裡一片空白。

  「我會放你一碼,你倒是跑啊!」他大叫。

  我的感覺好像是聽見了他的喊聲,悄悄地回到了我的四肢和頭腦裡。

  『你要是還不跑,我現在就……「

  我沒等他的下文,不會是好話。我撲向廚房門,一閃身,進去,回身插門。平時我難得一次插好的門,被我一卞插死。廚房的後窗離地只有一米高,它就在我面前。

  我知道即將發生的事不容我遲疑。我爬上後窗,由窗臺上跳下去。可是後窗外這片只有一條陰溝的空地上,有三個跟他一樣的男人朝著我。我晃晃腦袋,依舊是三個,我又是朝最右邊的那個沖過去,因為我知道永遠也不會有三個男人跟他一模一樣。

  當我覺得就要撞進那男人的懷裡時,我跨過了陰溝,像是衝破了一張蜘蛛網。我一口氣沖到大街上。早起的人們盡情地咳嗽,聲音傳向四面八方。

  我跟一位走路很慢的老人並行。我在老人身旁邊走邊回頭。我們的身後甚至沒有行人。我停住腳步,這時發現我光著腳掌站在路上。我的拖鞋跑丟了。再往前看,老人也走到我看不見的地方了。

  我的雙腳紅赤赤的。我想它們一定是凍得不行,可它們自己似乎並沒有這種感覺。

  我再一次四下張望,看見了警察,他在用鑰匙開崗樓的門。是個交通警察,可制服是一樣的。我多少鬆弛了些。

  清晨六點半到七點我朝警察的崗樓走過去。我活這麼大從沒進過那玩意兒,沒有藉口。我想我是該對警察說說的。可我的思路卻急速地朝時間的逆方向前進,我清清楚楚想起幾年前的一件事,有關老七的。

  老七很聰明,這我知道。我還知道她有壞心眼兒。我們不是總在一起。可老七張口就這麼問過我:「你說咱班誰不是處女?」

  「你。」

  「還有哪?」

  也是,在大學裡不是處女的,哪能就老七一個呢?

  「誰?」我自然非常想知道。

  「劉吉。」老七這麼說。

  「還有誰?」

  「還有別人我管不著。」

  「那你怎麼能管著劉吉?」

  「這不用你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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