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皮皮 > 全世界都8歲 | 上頁 下頁
三八


  她這麼一說,我怎麼看那戒指都是藍寶石的了。我沒想主動還給她戒指,她也沒要。

  我就這樣把那枚藍寶石的戒指戴上了右手。不過,你別以為現在還可以從我這兒找到那藍寶石,我沒占著那梗宜。

  從她的房間回到我自己的住處,我想好好看看那戒指,聽見外面有說話的聲音,我仔細聽聽,是塔洛和桑多。我跑出房子,在回廊上喊塔洛,塔洛拿著我的洗好的長褲上樓了。

  我想問塔洛剛才去哪兒了。可打手勢又說不清這句話。我就那麼看著塔洛走進我房間又出去又進了昂佩舅舅的房間。

  第二天早晨,我起得很遲。我故意這麼做的。九點多鐘我去吃早飯,舅舅果然在那兒。我站在他背後向他說了個「早」。我從不向別人道早安什麼的,在家裡我也不對爸這麼說,他最愛我了,常給我出些主意讓我和媽和睦相處。

  舅舅回頭沖我笑笑,然後打手勢給塔格。塔洛為我準備了一份餐具。早餐又是西式早點,我真沒胃口。我端著牛奶,惺惺呷,看著吃得很文雅的舅舅。

  我想起了我的那個夢。舅舅從輪椅上走到草地上,又從草地上走回輪椅上。我好像又看見他抹抹嘴,丟下餐巾,朝我走過來了。我認定他是個肢體健全的男人。我又呷一小口牛奶,牛奶有些涼了,有股膽昧。舅舅仍;日吃著,吃得有些急了。我呆呆地看著,恍然大悟,那個我一直以為長得很漂亮的男人不是桑多,是舅舅。就算桑多長得也很漂亮,他不過是個漂亮的毛小夥子,是個男孩兒。昂佩舅舅是個漂亮的男人。這差別這麼快就讓我分辨出來了。我夠福的,怎麼總碰上漂亮的男人呢。不過,跟漂亮的男人打交道,你總免不了要犯蠢。

  他真的很漂亮。為什麼我以前沒注意呢?一定是跟我發現了另一處愛情場景有關係。

  他臉上的起伏和緩,這說明他是個溫柔的男人。他那寬敞的額頭,說明他很聰明,也很豁達。他粗壯微黑的脖頸牢牢地頂住腦袋,這說明他是個能給女人安全感的男人。他吃那塊可愛的小點心時,好像是不忍心,他多善良啊。我差一點兒把這句話抒發出來。他抬頭跟我說話時,我恨不得把腦袋藏進牛奶杯裡。

  「你慢慢吃啊,小亞威。」

  我哪裡還能吃啊。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像太陽底下滿懷愛情的大螞蟻,坐臥不安。

  耳邊嗡嗡響著,「小亞威」,『叫亞威「。真是見鬼了,他也不是我親舅舅,哪來這麼多親切呢?他這麼說是想拒我於拜麗之外。他為什麼管我叫小亞威呢?他真的不算老。

  我坐到鏡子前面,伸出雙手照鏡子。我腦袋裡的所有空間都被那張成熟的散發男人氣息的臉占著呢。我的手指蠕動著,那皮膚質感真強,像畫兒似的。那天那個拜麗撫摸他……一想起拜麗,我好像喝了一杯冰水,腦袋頓時條理清晰。我真是瘋了。

  我為什麼要遲起,為什麼要去和那個舅舅一同吃早飯,我忘了我的使命。我不是應該把戴著藍寶石戒指的手伸到舅舅臉前的碟子裡,去拿一塊小點心嗎?不是想看看他對藍寶石的反應嗎?昨天晚上不是這麼安排好的嗎?我居然被那個舅舅的那張很老的臉給迷住了。我為什麼沒戴上戒指就去端詳那寬額頭了呢。我從枕頭下面翻出戒指,塔洛走了進來。我對她說。

  「你才十七歲,不能隨隨便便地就對一個快五十歲的老頭的男人動什麼感情。那樣你會未老先衰,會早死,會馬上就變成一個老太太。」

  塔洛沖我笑,我嚇一跳,我以為她聽懂了我的話。當然,她不會聽懂我的話的。

  上帝給每個人的機遇都是一樣的。魯濱遜和那個幸運的彩督山伯爵和你沒什麼不同。

  你不能總是抱怨那些夜裡響起的歌聲攪了你的香夢。我以前跟你說過歌聲,薩維城夜晚的歌聲。我已經習慣了那些無字歌。這些歌很美,但對於我來說,它只是歌聲。昨天晚上我半夜起來,因為歌聲不再只是歌聲。我的生命好像因為他才在延續,這時候沒人會睡得著。

  我圍著薄毯,朝舅舅房間的燈光走去。歌聲和燈光一同從門的四周漫出來。歌聲低沉、舒緩,夾著幾分哀怨。我不能不靠近它們。我蹲在門下,忘記了自己,忘了自己蹲在一扇隨時可能被人打開的門下。不要總是記著我可怕的婚禮你才是我快樂的天堂回憶是我惟一的財富因為有你,我的伐爾堡姑娘我才會懷念,才會悲傷。

  歌聲戀戀不捨地走遠了。我的魂靈也重新找到了我。伐爾堡的姑娘一定是金髮碧眼吧。我從門縫看見輪椅上的那雙腳還在輕抖,仿佛歌聲還在,韻律依舊。

  在我魂靈返回不久還沒有安頓好的時候,有個什麼東西碰了我一下。我跳了起來。

  薄毯滑落了。站在我身後的是桑多。我愣怔地看他,好半天才想起自己穿得太少了。可能是出於對桑多的憤怒,也可能是因為滿懷愛情,我一點兒也沒慌張,沉著地從地上撿起落毯披在身上。從桑多臉前又從容又高傲地走回房間。

  我回手關門時,發現桑多一直跟著我。

  「你要幹什麼?」我像主人一樣發問。

  他不說話,看著我。

  「你想進來嗎?」

  他還是不說話,看著我。他有意不說話百分之一百是別有用心。

  我拉開門,站到一旁,桑多走了進來。

  我披著薄毯坐在床邊,不停地向桑多發問,他都不回答。後來,我有點熱了,出了好多汗,毯子的毛直紮我。我就不再問桑多了。我想我不說話就等於下逐客令了。他就該走了。可是我犯了一個常識性的錯誤:在薩維城,男女獨處,沉默意味著彼此願意一輩子在一起,意味著白頭偕老。

  桑多走到我身邊,掀掉我身上的薄毯。我仿佛被高手點了穴道,一動也不能動。我看著他脫掉衣服,露出古銅色的身體。他絲毫沒有窘迫的感覺。他像結婚多年的丈夫走向妻子那樣走向檯燈。在他關燈前的那個瞬間裡,轉身著我。他的目光居然也和昂佩舅舅一樣柔和。「不要總是記著我可怕的婚禮,你才是我快樂的天堂。」歌聲從我的心上流過,充滿了整個房間。

  燈關了,我也想把我這個薩維城之夜打住。如果你是我,是一個十七歲的瘋姑娘,第一次有了男人——那男人健壯漂亮,第一次體味那歡悅後的疲憊,你一定不想多說什麼,一定想在那溫柔的懷抱中安安靜靜地睡著,像邁入死亡一樣走進夢鄉。我不知道你,我不知道員佩舅舅,我什麼都不知道,我睡得沉沉的。

  臨動身時,我收拾行裝,有兩件事。我從旅行包裡發現大道的信。我回憶那些細節,是塔淚洗我長褲時把它放到了包裡。我沒多想就把信放回了原處。此外,我的藍寶五戒指不在了。無非有兩種可能:它的主人把它接回去了,或者它又找到了新主人。

  我背起旅行包,它和來時一樣輕。到薩維城這些日子,我沒上街買任何東西。我覺得自己的生活被截斷了。

  我跟那個舅舅和塔格告別。我從昂佩舅舅的臉上找不到任何因我的離去而起的變化。

  我站在樓梯前,朝藍寶石主人的房間望瞭望。門還那樣虛掩著。我在心裡默默地向她告別。

  我真想問問拜麗在哪兒,可是那個舅舅已經說了再見,一路小心的告別話。我只好走了。

  我下了樓梯,出了院門,走進還是那麼僻靜的小巷。我心裡不好受,也許這就是惜別之情吧。

  只有塔格一個人站在門口目送我。我走到巷口回身向她招手。我哭了。我想沒時間了,不然我會把那個胸罩摘下來留給她。我想抱抱她,她是個挺好的姑娘。

  桑多騎在摩托上等我。我坐進持鬥。車飛快地開走了。一路只有風聲,我們再一次沉默。

  到了機場以後,時間還早。桑多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掌。我把舅舅給我的機票連同證件一同交給了他。他走了。我坐在候機廳的皮椅上,看著桑多的背影,又想哭。

  「你為什麼要這樣?」

  桑多用手撐著頭,微笑著。他的臉好像更年輕些,多了幾分稚氣。

  「你也是第一次嗎?」

  桑多真誠地用力點點頭。我們緊緊地相擁在一起。

  「你看,是藍寶石的。」

  桑多看著我手上的戒指,一點也不驚奇。

  「是梅蘭的。」他說。

  接著,他像我最要好的朋友那樣,悄悄地給我講了梅蘭——從前和拜麗一樣漂亮的女人。

  桑多講完以後,我很驚訝。桑多對我表現出的驚訝非常不理解。

  「這事聽起來很奇特嗎?」他問我。

  我告訴他說這種事聽起來的確很奇特。如果我把這事告訴那個媽媽,說她的弟弟與比他年長的前妻離婚後,仍舊讓她住在家裡,像對待母親那樣贍養她,那麼那個媽媽一定會比我更驚奇。

  桑多搖著腦袋笑了。

  「你為什麼肯定她不會感到驚奇?」

  桑多又搖頭。

  「你告訴我那個拜而是誰?」

  桑多湊近我,我聽見他清清楚楚地說:「再來一次,我就告訴你。」

  已經是清晨了。微弱的光亮透過薄窗紗滲進屋裡。我知道這個夜晚的一切已經毀了,再也沒有什麼薩維城之夜了。當我抓在桑多臉上的手鬆開時,覺得累極了。我好像從未那麼軟弱過。人活著總是被人愚弄,只有死了以後,才會活得踏實。桑多那張充滿稚氣的臉多麼不可信啊!到處都是狗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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