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皮皮 > 全世界都8歲 | 上頁 下頁
二七


  我和爸爸離開醫院時,爸爸差一點撞到門框上。他沒說話,但我知道,我們已經沒有錢防止併發交感性眼炎了。

  爸爸媽媽總是在以為我睡著之後,在布簾的另一側商量事情。可我從不在他們商量事情時睡覺,我只是閉上眼睛,調勻呼吸。媽媽說她要問問醫生,能不能把她的眼睛移植給那個孩子。那樣就一了百了。我的眼淚一下就湧出來了。

  「我真討厭你這麼說話。」爸爸說。

  媽媽半天沒說話。我不去擦眼淚,但在心裡覺得爸爸說得對。媽媽不該胡說。

  「沒有錢了。」過了好半天,媽媽才說出這句話。

  我的淚水又一次湧出許多,我想,要是眼睛裡能流出錢多好。

  「沒錢又怎麼樣?挖眼睛?」爸爸說。

  我真害怕他們聽見我不均勻的喘息,走過來看見我咬著嘴唇,滿臉淚水,我恨這世界幹什麼都要花錢,為什麼治病不能免費呢?

  第二天,我放學走進家門時,爸爸媽媽和往常一樣不在家,可我覺得家裡變樣了。

  我仔細查看,發現鐘和收音機沒有了。我拉開衣櫃的抽屜,這之前我已經知道相機也不會存在了。我又想哭,可我忍住了。屋子裡沒有別人,我狠狠踢了一腳開著的抽屜,我討厭這一切,討厭這一切總是讓我想哭。

  我離開家,鎖門時,孫姥姥站在她家門口。我沒理她,但她拉住我的胳膊,把我扯進她家。我第一眼就看見我們家的收音機放在她家的桌子上。

  「你啥時候聽都行,它還是你的。」

  「我家的放你家幹啥?」我問她。

  「醫院裡需要錢。」她說。

  「你買了?」

  她點點頭。

  「我才不聽你家的破玩意兒呢!」

  她模我的頭,我大叫著要她別碰我。

  「大寶!」她喊我,就像從前那樣。

  「我恨你。」我朝她嚷道。

  她把我抱過懷裡,我哇哇大哭。我用拳頭捶她的筋骨。我不停地說:「都怨你,都怨你!」

  7如果我的生活再來一百次災難,會怎麼樣?有時我這樣設想。也許不會怎樣。九歲時我已經被第一次災難擊成無數碎片。碎片也許不會再有承受能力,但災難在它們面前也喪失了打擊的欲望:已經成為碎片了。

  奇怪,這樣的想像總讓我感到莫名的激動。

  我射出致命的一箭之後,兩天沒去上學。第三天走進教室,喧嚷的教室突然靜下來。

  他們都在看我。他們的目光讓我無法再向前邁一步,就像那天我上課遲到時一樣,我站在我的書桌前。

  老師踩著上課鈴走進來。她問我為什麼不回座位去。我向前邁了一步,坐到座位裡。

  聲音重新出現了。我也拿出課本和文具盒。老師開始講課時,我想,我們班同學一定以為我是個狠毒的人,因為我射傷了那個孩子的眼睛,這好像比殺了這個孩子更嚇人。

  好幾天沒有人理睬我。我第一次因為孤獨感到害怕。過去常常沒有人跟我玩,我已經習慣了。可現在與從前不同,從前他們看不見我,忘記我,所以不跟我玩。現在他們是故意不跟我玩。

  我同座的女生叫藍歌,她跟我一樣高,也是事情發生後第一個跟我說話的同學,她下課的時候沒出去,突然扭頭看我。我想她的眼睛是在問我,「真的出那樣的事了嗎?」

  可她說:「我爺爺是眼科醫生。」

  在這一瞬間我覺得她是世界上第一好的人,比我媽好,比我爸好,比孫姥姥好!在我有別的女人之前,一直都在愛她。愛情就開始在這個時候,她說她的爺爺是眼科醫生,她是這麼說的。我有了別的女人之後,便竭力忘卻她,因為我覺得我已經不配再愛她。

  轉眼又是人們買秋菜的季節。只要在樓梯上看見一棵曬出來的白菜,白菜便會鋪天蓋地地爬上屋頂、窗臺,感受初冬層弱的陽光,丟掉一些水分,為了避免漫長冬季的腐爛。離開家鄉去南方之後,我常向朋友說起北方冬季的白菜。我說那簡直是白菜的世界,白菜主宰著我們冬天的餐桌。每天吃白菜讓北方人習慣,也使另外的北方人瘋狂。

  「每天都吃白菜?!」南方人永遠也無法理解。

  是的,每天吃白菜,這讓我生出許多嚮往。我想有一天我發明一種藥,撒到田野上,讓所有的白菜都變成黃瓜和西紅柿。那時候,世界會怎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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