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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康迅高興地離開了。王一重新去看碗裡黃色平靜的液體。她用匙從中間劃出一道小溝,小溝兩邊的蛋液迅速流向小溝,彌和了溝壑,只是在一個瞬間,蛋液的表面又平靜如初,絲毫沒有彌和後的痕跡。她又做了一次,結果還是一樣。她覺得奇特,把蛋液和糖攪在一塊,就有這樣的力量——不留痕跡。她想到了丈夫,想到了康迅說的破鏡重圓,她笑了。人做不到這一點啊!無論他的破鏡重圓的願望有多麼強烈。人和人彌和溝壑,永遠也不能不留痕跡。她覺得遺憾,不僅又是為自己,而是為人。

  「也許我真的該和康迅一道離開,結婚,開始一個新的生活,並且小心愛護這新的生活。」想到這兒,她閉上了眼睛。當康迅又一次回到起居室時,王一將自己已經下定的決心告訴康迅,「你真的最後決定了?」他問。「真的!」她回答。「跟我走?」「對,跟你走!」

  有人說,當人們在回憶和希望中感覺幸福時,這幸福便是永恆的。但是誰又能只停留在回憶和希望中呢?!在回憶和希望之間,常常就是讓人難以承受的現實。回憶、現實、希望,小喬就是在這三者的不斷更選中度過了不安的二十四個小時。

  總是在午後,她感到難忍的饑餓,如果她陷在某種不能自拔的惡劣情緒中,她覺得渾身發軟,不由地想起李小春。當她清楚地知道,李小春再也不會帶她去吃小籠包的時候,感到的不是快慰而是悲涼。她走進廚房為自己煮了一包方便面和兩個雞蛋。吃完後,她回到房間,突然覺得有必要反省一下自己,至少把眼前的這團亂麻理一理。她心裡充滿了對尹初石的仇恨和蔑視,但有時她也懷疑自己懷有這兩種情感是否有充分的理由。她覺得自己必須和尹初石說清楚,所以她想先跟自己擺清楚。

  她打開錄音機電源,找出一盤孟庭葦的磁帶放進機器。好久沒聽這盤帶子,她被憂傷的旋律和歌詞吸引了。

  天還是天,雨還是雨/我的傘下不再有你/只是多了一個冬季……

  她覺得沉積在心頭的憂傷與另外的憂傷在眼前相遇了,淚水盈滿了眼眶。

  你究竟有幾個好妹妹/為何每個妹妹都那麼憔悴/你究竟有幾個好妹妹/為何每個妹妹都嫁給眼淚……

  小喬痛哭起來,好像突然找到了自己悲傷的身份——憔悴的妹妹,僅此而已。

  小喬的反省就在這首歌的旋律中開始了。她哭得十分傷心,但是誰又能想像,當她淚水停止的時候,什麼樣的思想會鑽入她的腦袋。這思想會為此時此刻脆弱的她指引一個方向,這方向對尹初石並不重要,但對小喬卻是十分重要。像老人常說的那樣,路是自己走的。

  小喬骨子裡絕對不是一個浪漫的女人,因為她無法陶醉在痛苦中,儘管她常常陷在痛苦中。而有另外一些女人,是靠痛苦滋潤的。這些女人不幸耽于痛苦中時,比如被所愛的人拋棄了或是誤解了,她們會隨著痛苦順流而下,胡亂花花錢,聽憂傷的歌曲,一邊聽一邊流淚,最後給最好的女朋友打電話,去飯店喝一通,把心中的苦痛都傾吐出來……最後,她們會為情人愛人離去的事實感到無奈,覺得自己被傷害了,但又覺得無力避免這種傷害。於是無可奈何變成了主導情緒,也許會去招惹別的男人,以求得平衡。這些女人沉溺痛苦中時,也像無害的小動物,既不會傷著別人,也不會傷著自己——真正的浪漫者。

  而小喬與這些女人的不同之處首先是:她無法把自己放到次要或被動的位置上去。她大膽熱烈富有情調,一旦碰到意中人會不惜一切代價去追求,去全身心地投入,接著是佔有的欲望。她不是一個蠢女人,當然不會去懇求一個男人,但在佔有欲的支配下,她要求分辨是非。她無視在情人愛人中間不存在是非的經驗,固執地堅持自己的主張。這也許是她作為一個自信的女人的悲哀所在,也許她從沒意識到女人柔弱所能產生的巨大力量。她覺得只要她站在道理的一邊,就該是勝利者,從而得到自己所要的一切。

  她回憶了還能記起的每一次與尹初石的吵架,立刻被自己發現的事實驚呆了:幾乎是每一次吵架過後,尹初石都會讓她覺到她是錯誤的一方,接著是她真心地道歉。

  兩個人吵架,每一次都是相同的一方錯了,並且道歉,這似乎不是這個天下的道理。為什麼總是我錯了,怎麼可能每次都是我的錯?!小喬想到這兒,所有的細胞刹那間活躍起來,仿佛找到了她和尹初石之間問題的癥結。然後她感到自己被委曲了,甚至被傷害了。她馬上又聯想到尹初石眼下的做法,心中又升起剛剛微弱下去的怒火。難道他的道理是上帝親手給予的麼?即使他的道理是上帝和老天爺一同給的,他也應儘快趕來,向她道歉,苦苦哀求她的原諒。因為她——小喬認為他錯了。她覺得自己的驕傲甚至自尊統統讓尹初石給弄壞了。在這場戀愛中,如果她得不到尹初石,她感到自己將一無所有,體無完膚,傷痕累累。她不允許別人這樣破壞她。尹初石別無選擇,只有向她哀求原諒,他們才會有個未來,她才能討回自己從前的自尊。

  但是沒有電話鈴聲,沒有敲門聲,沒有人理睬她。淚水再一次湧了上來。

  她拿起電話,撥通了尹初石家的電話,她想像一個真正的潑婦那樣,在電話裡大罵尹初石一通,操他媽,操他奶奶,什麼話她都能罵出口。她被自己的想法激動得發抖。她覺得自己已經裸體在街上走了一圈,不必再顧及臉面。她要向所有不理睬她冷落她的人報復。如果尹初石不在,她就罵王一。她是這麼決定的。

  電話鈴一直響到最後的極限,然後自動掛斷了:沒有人接電話。小喬第一個湧入腦海的念頭是尹初石和王一私奔了。接著又被第二個念頭否定了:他們正在一起做愛,所以沒興趣接電話。

  小喬立刻跳了起來,周身的血液像通了電的小河,瘋狂地流動著。她要馬上去王一家,不開門就永遠砸下去,直到他們打開門,出現在她面前,她覺得她想殺人了。

  臨出門之前,她站在鞋櫃前想了又想,她發現自己沒有力量殺人,她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但她要做一件比砸門更嚴重更厲害的事,讓尹初石後悔一輩子,不然她會爆炸的。她回到房間,在寫字臺前坐下,找出一疊信紙,提筆寫下了兩個大字:遺書。

  她相信尹初石對這樣的恐嚇不會無動於衷,儘管她已不再相信尹初石還愛她。除了愛以外還有良心和道義。她要他進門之後的時間像在地獄裡度過的光陰一樣。她寫著寫著,流淚了。她從自己已經寫下的文字裡感到前所未有的悲憤。但她並沒有想到去死,她寫好了遺書放到房間最顯眼的地方,決定去父母家小住幾天。

  在人的一輩子裡可能會有許多絕境,但並不是每個絕境都是真正的,人只要還有一點感覺和希望,就會活下去,儘管生活像保爾·柯察金認為的那樣,活著有時比死去更難。小喬來到大街上,將自己匯入下班的人流中時,對自己留在房間裡的遺書感到一些悔意,她看著過往行人的面孔,在兩個男人的臉上她發現了孩子般幼稚的表情。這表情打動了她,在心裡突然放下了對尹初石的恨。她覺得自己不能這麼冷酷地對待尹初石,尹初石也是一個臉上常常露出孩子般表情的男人。男人這樣的表情總是能深深地打動她。

  她攔住一輛出租車,決定先去尹初石的住處,她希望尹初石在,並能跟她好好談談。然後再毀掉那份遺書也來得及。她突然有種預感,尹初石不會先於她走進那房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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