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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尹初石也跪下了,他拉開小喬的右手,扔掉煙頭,他不知道該怎樣對待小喬左手背上的傷口,小喬淚眼汪汪地看著他,她說,「你不用原諒我,但別拋下我。」

  尹初石再也受不了,他把小喬緊緊地抱進懷裡。心中盈滿了神聖的情感,這情感強烈地衝擊著他:愛不需要原諒,真正的愛本身就是寬容。

  尹初石答應小喬三天后回去,他希望他們都能利用這段時間反省一下自己。他最後說,他還是愛她。他將一點煙灰撒到小喬的傷口上。小喬還是不相信尹初石三天后會回去,尹初石拎起自己的攝影包交給小喬,「你先把我的命根子拿回去,這下你相信我不是敷衍你了吧。我想一個人好好想想。」

  「順便問一下,你帶著鐵鉗幹嘛?」

  「我怕路上有壞人。」小喬說。

  29

  是哪一位作家曾經這樣說過:每個人都會在某一短暫的瞬間認識自己……

  尹初石在這個溫柔的午後一直努力回憶這位作家的名字。他想這個作家不一定很著名,因為他喜歡讀一些人們不常談論的書。其實這不過是平常的冬日的午後,但尹初石在這個午後找到一種溫柔的感覺,他覺得這是個溫柔的午後,儘管他一直都沒想起那位作家的名字。

  下午兩點多他換好衣服,離開地下室住處,馬上感到陽光溫和的擁抱,他感謝老天爺,在他又回小喬家的這一天安排了這麼好的天氣,有陽光仿佛就是好兆。

  他提著一個旅行包,裡面裝著自己的換洗衣服。拎著換洗衣服在大街上轉悠,好像加入了遊擊隊。如果再有一次抵抗入侵者的戰爭,他一定會成為一個遊擊隊員,因為這一直是他無法放棄的願望。

  他走到中心廣場附近,決定先去「男仕髮廊」理個發。這是個專門接待男人的髮廊,落地門窗雅致華貴,室內陳設一律是淺灰色的冷調子。這個髮廊給人的第一印象便是價格昂貴。尹初石喜歡在這裡理髮,當然不是因為價格偏高,而是這兒有一個女理髮師,尹初石覺得她是個特別的女人,他甚至懷疑過這個女人是機器人。

  她個子不高,身體偏瘦,五官端正但不嫵媚。她第一次為尹初石理髮時,尹初石就格外注意這個女人了。她的微笑使人感到舒服:既親切又客氣;不卑不亢卻使人信賴,相信她的真誠的笑意發自心底。令尹初石感到奇妙的是,她第九次迎接尹初石的微笑競同第一次一樣,絲毫不為彼此更加熟悉而變得隨便或親密。尹初石在心裡對自己說,這是恒定的微笑,將永遠如此。可一個女人怎麼能做到這一點呢?尹初石大惑不解。

  除了簡短地詢問顧客對髮式的要求,她便不再說什麼,精神集中地擺弄頭髮,臉上的表情鬆弛淡然。有時尹初石等候著,發現有的顧客也和他一樣主動詢問一些與理髮無關的事,她都回答得既溫和又簡短,很快就使對方打消聊天的念頭,而把感受集中在她的雙手上。尹初石覺得把腦袋交給這個女人的雙手,是種享受。無論洗髮還是擦乾,她從不會弄疼你。她的動作迅捷有力,可是當她的雙手將力量作用到你的頭上時,除了用力你還能感到幾分絕不纏綿的輕柔。也許上帝只賦予這個女人一種天賦,那就是把握分寸。尹初石想,一個能夠把握分寸,不,是總能把握分寸的女人,魅力也將永存。他曾經問過自己是不是愛上這個女人了,但他馬上做出了否定回答。他不可能愛上這樣一個女人,但他會對她著迷很久很久。他想,只要這個髮廊存在,只要這個女理髮師在這兒工作(根據她的外表,尹初石估計她至少可以為這個髮廊繼續工作二十五年),只要他有足夠的錢,他不會去別的地方理髮。他的頭髮屬￿這個女人,但他絕不會勾引她,一次也不會。他在第四次理髮時就這麼決定了。

  尹初石跟著這個女理髮師去洗頭。當她用乾燥的大毛巾從他耳旁伸過來,為他擦去眼睛四周的水和洗髮液的泡沫,然後兩手按住毛巾向上一兜,裹住尹初石濕漉漉的頭髮時,尹初石睜開眼睛從側面的鏡子中看見自己的頭發包在淺黃色的乾爽的毛巾中,接受著女理髮師的揉搓,頓時對自己的生活生出幾分滿意。理完發回到小喬那裡,按部就班心平氣和地處理最後的事情——離婚,還能發生什麼更壞的事情嗎?他跟著理髮師回到椅子上,通過鏡子他發現廣場外側有一輛無軌電車拋錨了。他想,他的生活也許不像他想的那樣可怕,因為它差不多是糟糕到極限了,不會更糟。想到這兒他對鏡子微笑一下,發生這麼多事,他終於挺過來了。他是這麼想的。女理髮師終於對他鏡中的微笑做出了回答,「今天天氣很好。」她說。

  離開理髮店,尹初石精神抖擻,他看看表還有時間,決定再走幾個街區,再乘車。他離開中心廣場的環形路,拐進一條小街,小街上是高幹住宅區,格外幽靜,是鬧市中的一片靜土。從一幢幢洋房的圍牆下走過時,尹初石想,女人會不會都有過這樣的願望,有朝一日通過婚姻住到這樣的房子裡來。

  走到小街的盡頭,尹初石發現自己離家很近了。他在路邊站了一小會兒,突然覺得今天的一切都有點怪。他的好心情來得突然,他莫名其妙地回憶起從前記住的一句話,但又想不起說這句話的作家作品。他沒想回家,卻走到離家不遠的地方……

  尹初石掏出煙,點著一支,同樣突然地決定回家取幾個反轉膠捲兒。他路過電話亭時趕走了事先打個電話的念頭,他要回自己的家,用不著跟任何人打招呼。王一男朋友的出現,使尹初石在許多方面理直氣壯起來。他不再像開始那樣覺得歉疚。當尹初石再一次望見那幢灰色的居民樓時,心情重新好起來。他真的有些想念這裡了。

  任何人都不能發現命運正牽著自己的手。尹初石在開門之前敲門的舉動絕非出於情願,他一直以為這是一個人最基本的修養。沒有回答,他用鑰匙打開房門。廳裡靜靜的,有股幾天沒打掃過的陳舊氣味。臥室的門和冰箱的門都緊閉著。小約的房門欠著縫隙,仿佛這意味著主人不在。尹初石沒有脫鞋,徑直走到冰箱跟前,取出五個膠捲,放進旅行包裡。然後他在臥室門前站了幾秒鐘,輕輕推開了臥室的門。他被看到的景象驚呆了。

  王一躺在床上。床邊靠近他這側放著兩把吃飯時坐的木椅。木椅上分別放著電飯鍋和暖瓶。暖瓶旁邊有水杯、麥乳精、豆奶粉。靠近窗戶那側床邊放了兩個小木凳,一個木凳上放著洗臉盆,臉盆裡有半盆清水;另一個木凳上放著毛巾和香皂。床頭櫃上放著飯盒,尹初石看見筷子裡一半外一半地插在飯盒裡。

  尹初石脫了鞋,走近王一,王一無言地看著丈夫。王一沒有任何表情,她看著尹初石,目光絲毫無意躲閃,好像丈夫三分鐘前才出去,只不過現在又回來了。

  「你怎麼了?」尹初石問得很懇切,他從王一過於平靜的臉上猜到,她一定在極度的痛苦中掙扎過,並且悟到了一些東西,否則不會有這樣的表情。

  「我病了。」王一回答時稍稍笑了一下。她的笑容仿佛是憂傷樂段的一個不和諧音,一閃即逝。

  尹初石不知道該從哪兒靠近那張床。躺在床上的王一,圍在床旁的東西,讓他想起靈堂中躺在一堆假花中的死者。他馬上驅走這個印象,坐到床腳,他的手下意識地搭在王一的被上,他覺得這房間的氛圍十分壓抑。

  「到底怎麼了?」

  「我病了。」王一又一次回答時沒再笑。

  尹初石突然明白了王一的病是什麼,他站起來,靠著衣櫃站著,接著他又為自己唐突的反應難過。雖然這是一個男人發現自己妻子因為別的男人做流產手術時的正常反應。他看一眼王一,希望她沒有察覺他剛才的變比。

  王一的目光看著別處,一張平靜的臉十分潔白。

  「他呢?」尹初石問。

  「我沒讓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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