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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我的渴望不都跟你說了麼,大不了就是揀揀破爛兒什麼的。反正是沒有壓力就成。」

  「你在學校覺得壓力大麼?」王一認真地問。

  「有點兒,不過,我同學講話兒了,中國人民誰沒有壓力啊?」小約似乎不願就這個話題深聊,便說,「媽,這玫瑰一買多就俗了。」

  「什麼意思?」

  「人家買玫瑰只買一支。」

  「那是因為兜裡沒錢。」

  「行了,你可別像我爸似的,總以為別人沒錢。」小約看一眼王一又說,「我班有個男生存了十二萬塊錢。他讓我看過存摺,寫的是他的名字。」

  「他哪兒來那麼多錢?」

  「他說,他爸給他娶媳婦兒的。」

  「我們是不是應該給你轉個學校?」

  「行了,我這個學校已經夠好了。」小約說完回自己房間去了。她還得拿出一些時間準備明天的功課。王一心裡很疼女兒,但又不能下決心讓她去流浪或去揀破爛兒。似乎有一種潮流,即使她是一個老師,仍舊覺得並不十分健康,學生應該這樣學習麼?但她不敢讓自己的孩子脫離這種潮流。這本身已經夠嚇人的了。

  王一收拾完一切,便到臥室裡倚在床上,聽小錄音機。她怕音響影響女兒學習。她拿起波伏瓦的《女賓》,接著讀起來。她不知道自己的這種習慣好不好,她常常同時讀兩本或是三本書:臨睡時讀的書放在床頭;上班空閑時間讀的書放在皮包裡;工作需要必須讀的書放在案頭。她換了一盤磁帶,是澳大利亞「三兄弟」演唱小組。她最喜歡他們的一首歌叫《陽光》。波伏瓦的《女賓》是她讀得最慢的一本書,她常常無故停止閱讀,陷入對作者波代瓦的種種猜測中。因為這故事來源於波伏瓦的直接經驗。最困擾王一的是,一個女人,無論波伏瓦,還是一農婦,能對丈夫的情人產生理解。她覺得這很了不起,但沒把握自己也能做到這一點。想到這兒,她慶倖自己沒碰上這樣的事情,又想想自己的年齡,樂觀一點兒想,恐怕有生之年碰不上了。尹初石或者她,她都認為太老了。

  電話響時,她看一眼牆上的石英鐘,即將九點,她想一定是丈夫打來的。

  「喂。」她已經聽出是康迅有外國味兒的漢語,但還是等他問完話才回答,「我就是。你好。」

  「我是康迅。」

  「我已經聽出來你是康迅了。」

  「我的外國味兒那麼重麼?」

  「不,只是一點兒。你想問我哪一種動物的叫聲?」

  「什麼?」

  「仿聲詞。」

  康迅沒有笑,也沒有回答。王一感到康迅遇到了漢語以外的麻煩事。

  「我現在給你打電話是不是太晚?」康迅聲音有些低沉地說。

  「不。」王一關掉了錄音機。

  「剛才是『三兄弟』小組的歌兒吧?」康迅問時,思緒完全沒在這個問題上,這個王一已經感覺到了。

  「是,你怎麼了?」

  「我很想見你。」康迅聲音很小,好像說之前,已經知道這要求很過分。

  「出什麼事了?」王一關切地問。

  「我收到一份電報,五分鐘前。她丈夫死了。」康迅說。

  王一考慮了一下,說什麼話安慰康迅是適宜的。最後她只說了句「我很難過。」

  康迅在電話裡半天沒說話,王一很著急,她問,「你還好吧?」

  「我很難過。」康迅說著有些哽噎。

  「我能理解。」

  「可我自己理解不好,我恨他。我甚至高興他死。」康迅的最後一句話是用英語說的。

  「可他是你父親。你想回去麼?」

  「電報裡她告訴我,不希望我回去。」

  「你要我去看你麼?」

  「這對你太不方便,是吧?」

  「對,有一點兒。我女兒一個人在家。」

  「不,你別擔心吧。我已經給你太多麻煩了。」

  「沒什麼。你一個人在國外,不容易,我在美國有過體會,有時候非常需要幫助。」

  「是的,」康迅說著哭了。

  「嗨,康迅,你現在在哪兒?」

  「在我房間裡。」

  「你離開那兒,到外面走走,看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聽聽街上別人的說話聲,多走一會兒,然後回去,洗個熱水澡兒,睡一覺,明天你是一個老師,有那麼多學生等著你呐!」

  康迅沒有回答,他的心情被王一勸導他的話改變了,猛然從悲傷沖入激動。電話另一端的溫柔嫻淑的女人,是他渴望找到的。

  「你在聽麼,康迅?」

  「好的,我出去。後天你有課,是吧?」

  「對。」

  「後天我沒課,後天見。」

  「好的。」王一掛斷了電話,呆坐了一會兒。她為康迅難過,覺得男人無助時像個孩子。

  尹初石沒有想到他的大丈夫氣概竟也如此短命,回到辦公室不久,他便發現自己依舊沉浸在與小喬分手前的狀態裡。他想起她說,「抱抱我」,便喉嚨發緊,可他卻不斷地想起這句話,和小喬說這句話的表情。他試著跟同事聊聊天,可是同事很快指出他常常走神,接著便開他的玩笑,問他是不是愛上什麼人了。

  「見你的鬼去吧。」說完他離開辦公室去找主編談一件業務上的事。走在走廊上,他想剛才的這句話說給他自己很合適。

  他沒敲門就推開了主編秘書的房門,他多少有些神情恍惚。

  「對不起。」他拉開門看見新聞部主任的手正按在主編女秘書的胸上。他道歉之後很快退出來了。很顯然主編不在。

  他又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剛剛消失的一幕情景加重了他的心神不寧。如今還有不跟妻子以外女人調情的男人麼?他做不出否定的回答,他見到的聽到的實在是太多了。那為什麼他要小心,而且因為小心錯過一個這麼迷人的姑娘?也許她和別的想得開的女人一樣,也許她根本不像我想的那麼「危險」,也許她懂得極好的分寸,也許她瞭解婚姻之外,男女遊戲的規則……也許……也許啊!

  他找出小喬的名片,撥通了她家裡的號碼。

  「喂。」小喬的聲音一響起,他立刻按斷了電話,然後他背上攝影包離開了辦公室。

  人也許只能在很短的時間裡戰勝一次欲望。

  小喬站在門口,禮貌地請尹初石進來。小喬突然的冷淡,使尹初石感到後悔又一次來到這兒,但他沒有理由馬上退出去。

  「也許我們可以談談。」尹初石坐好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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