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皮皮 > 愛情句號 | 上頁 下頁


  丟了日記的丁欣羊幾乎一夜無眠。對著夜裡的黑暗,她想不出她的日記到底是怎麼丟的?別人拿她的日記又有什麼用?日記裡她赤裸面對自己,最丟人最卑鄙的內心想法統統寫了。於是,她恨自己想出的這個特別主意,對六十歲的生日全沒了興趣。她甚至懷疑自己這樣下去,能不能活到六十歲。

  早上定時的新聞廣播把剛剛迷糊睡著的丁欣羊喚醒,一個毫無感覺的女聲在報道國慶長假期間,商家賺了多少錢。丁欣羊坐起來一陣頭暈,沒睡好覺也沒有吃早飯的胃口。她把平時吃早飯的時間用來沖了個熱水淋浴,然後穿上那套料子最好的淺灰色套裝,猶豫了一下之後,還是穿上了透明絲襪,因為今天公司要跟一個重要的客戶簽合同。

  已經開始的十月裡,北方早該來的乾冷,無論突然還是漸漸都還沒有蹤影。陰天和下雨交替地控制著這座城市,到處充滿了北方人還不習慣的涼意。時髦的女人還穿著初秋的衣裙,多數和丁欣羊一樣加了一個短風衣。等公共汽車的時候,風衣下擺鑽進的寒涼讓丁欣羊心裡直打顫。公共汽車上的一個女人說,這氣候真反常,立秋了老這麼下雨,好像要再回到夏天似的。另一個女人說,可惜回不到夏天了,這天氣怎麼穿衣服都是心裡冷。

  這時,坐在車上的丁欣羊開始肚子疼,接著變成絞疼,接著頭上滲出冷汗。她立刻在最近的車站下去,在打車回家和找共廁的念頭間,她看見了不遠處的公廁標誌,艱難地走了過去。

  拉肚子的時候,她辛酸地想到新上任不久的市委領導,多虧他們改變了這個城市缺少公廁的局面。回到街上時,一滴雨點落到了她的鼻尖上,頓時激起滿身雞皮疙瘩。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涼冰冰的空人兒,渾身發抖。她還沒難過的時候,淚水自己流了下來。她掏出手絹擦掉淚水,左右看看:她正在家和公司之間,決定先回家。當她站到路邊兒等出租車的時候,雨點急起來,連成了雨。在雨中她手機的響聲顯得格外淒冷。她掏出手機,嘴發顫,這時停下一輛車,她索性沒接,告訴司機地址之後,又開始肚子疼……

  再一次拉肚子之後,她像一匹又沉又軟的布料被扔到沙發上,虛弱得仿佛失去了知覺。迷糊了幾分鐘之後,她才緩過來給單位打電話。辦公室說馬副經理沒在房間,她又試她的手機也沒人接。她咬牙撐著自己去沖熱水淋浴,站在熱水裡,剛才身體裡的寒冷漸漸減退了。她委屈地哭了,恍惚中覺得自己被一種陌生的情緒控制了:三十六年來,第一次,她那麼懷疑自己生活的意義。

  輸送熱水的管道此時變成了巨大的安慰,仿佛她可以借此對付獨自生活的孤寂和精神身體中無處不在的涼意。站在熱水下,她幻想自己喝上了一杯熱茶,吃了一個新鮮的小麵包,穿著最暖和的絨衣,拉開窗簾,看著窗外雨中的玫瑰慢慢凋零,也許還有一枝高高在上怒放著,它淺粉色的花瓣像意志的化身……伴隨著舒曼的「童年」。這麼想著,熱水混合了淚水,止住了淚水。

  手機急促地響起來,丁欣羊用毛巾裹住自己,沒等她說話,手機裡傳出憤怒的聲音:「你瘋了,你到底想幹什麼?!」

  「對不起,馬經理,我馬上到。」她說。

  「你被開除了。」電話裡的聲音。

  丁欣羊找出一套暖和的羊毛內衣,穿上厚呢子套裝。再次出門前,她為了穩定自己的情緒,打量了一番自己的家。沒有舒曼的音樂,有的只是音響上的灰塵。為了這個房子她要像昨天那樣工作十五年,才能還清貸款。她在音箱的灰塵上留下了她的手印兒,想不出十五年後自己的樣子,甚至五年後她都不知道自己會怎樣。

  丁欣羊推開公司的大門,幾乎所有的職員都在大門左側的會議室裡,該發生的看上去都發生了。她朝自己的位置走去,一聲怒吼從她身後傳過來,因為有所準備,她只是平靜地站下,轉身。

  「你到哪裡去了?」馬副經理用各種收腹收胃帶捆綁著的身體明顯地鼓脹,很像炸彈在最後幾秒裡強忍著不提前炸開。她周圍的同事多少有些同情地看著丁欣羊。

  「對不起。」

  「對不起?小姐,你說得好輕鬆啊,你的這個對不起是不是太貴了點兒?八十萬的生意就因為你忘了上班泡湯了,你以為你是誰啊?!」馬副經理為自己不能把話說得再狠些而生氣。

  丁欣羊回到自己的座位,把早就準備好的文件從皮包裡拿出來遞給馬副經理,她正站在她的辦公桌前,像真正的敵人那樣怒視著她,但沒有接遞過來的文件。丁欣羊能理解她的怒氣,這是她牽線的一個項目,也許她一直盼著那筆提成,現在都飛了。

  「我很抱歉。」丁欣羊似乎說不出別的。

  「不必了!」馬副經理抓起那些文件摔在丁欣羊的臉上。「你被開除了。」

  丁欣羊看著馬副經理多少有些醜陋的臉。有人說,她為了安慰經理譚定魚那顆寂寞的心不惜弄碎自己丈夫的心。「開除」兩個字舒緩了因為緊張而凝固的空氣,仿佛這樣就都扯平了。

  丁欣羊把皮包裡的一些東西拿出來,放進辦公桌的抽屜。她的思緒像短路的電線迸出火花,幾年來的公司生活像條弧線,從她的左腦滑到了右腦,突然間,她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這麼想的時候,空空的胃裡好像被塞進了一大塊膠囊,封閉了她的感覺。她背起皮包對馬副經理說:

  「我正好不想幹了。」說完就離開了。快走到大門口時,經理譚定魚從自己的辦公室出來,嚇了丁欣羊一跳。他的辦公室在會議室旁邊,用烏玻璃隔離出來的空間像海底世界,他曾經對丁欣羊說過,他不願意被觀賞。

  「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我要跟你談談。」譚定魚嚴肅地對丁欣羊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