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見明文集
絕釣
七十年代某年初夏時節,本文主人公許河生和他的父親來到瘦谷縣聾啞學校做蔑活。是聾啞學校的校長托人請他們來的。夏天要來了,他們來修補學生老師們普遍睡爛了的涼席。
那時候聾啞學校的生源比較豐富,開設兩個班。大班的年齡大至二十多歲,小班的年齡小到五六歲。一共有六七十個人就讀。
聾啞學校開設在縣城河對岸的粒米山上。濃蔭掩映下的小平房學校裡很安靜,因為大家都是用手說話的。學生們每天在老師的指揮下唱一遍《東方紅》和《大海航行靠舵手》,節拍很穩,卻是五音不全,高低不一。
學生和老師的涼席,沒有一床不爛的。校長皺著眉頭解釋說這個學校也沒有什麼收費不收費的,學生都由各生產隊送來,同時送來大米、油鹽和燒柴,其它諸如涼席什麼的就顧不上了。
許河生和他父親當然是進門就開始破竹蔑幹活。下課時聾啞學生圍過來看他們做蔑活,學生們比劃著什麼,許河生聽不懂,只好一笑了之。許河生和他爸也沒有什麼話說,用他媽媽的話說:他們父子倆在一起,一天也放不了兩個屁。但是許河生習慣這樣,也習慣在這種環境裡做事。他平生最怕的就是說話。許河生暗忖道:我應該是這裡的半個學生。
這個想法後來應驗了。
許河生在這裡做蔑活時,學校動不動就停了電。見河對岸的縣城燈火輝煌,聾啞人便站到操場上哇哇亂叫。學校裡沒人會弄電,許河生對頓腳罵娘的校長說:我去試試。
許河生找張梯子這里弄弄,那裡看看,竟也能把電燈捏弄亮了。
學校裡吃用的水,是從井裡抽上來的。因電的原因,還因水泵的原因,學校裡亦常遭水荒。抽不上水來,便只好動員學生去前邊河裡挑——幸好有二十多歲的學生,一身勁無處使。
許河生讓校長把水泵從井裡吊上來,拆成若干碎片,又拼接攏來,竟把水的問題解決了。
許河生還會做一些學校裡沒人會幹的事,譬如修課桌、做油漆、幹些簡單泥瓦活什麼的,很多事不用再請人。
後來校方覺得:他們學校其實十分需要這麼一個人。
校長問許河生:你願不願意到我們學校來工作?
許河生說:當然願意。不過,我不能騙你,我是結了婚的人,有家有小的。
校長說:結了婚是個麻煩事。結了婚招工就難。不過,我給你去爭取爭取。你這個人我們要用。
許河生招工的事,倒也沒費多少周折就辦好了,當然這跟他家庭出身好有關係,而且他父親曾幹過解放軍南下支隊農民支前班的班長,那個時代,這都是人活得好與壞的重要資本。
許河生三十大幾的人有家有小還招了工,這種事是很少見的,因而許河生死死記著校長的這筆情。
許河生辦妥報到上班手續的第一天清早便拎了條七斤重的草魚去孝敬校長。這條魚放到案板上時,鮮活得尾巴還在動,喜得校長合不攏嘴,因他是嗜好喝碗鮮魚湯的。
以後隔三差五許河生便要給校長捎條魚去,大小不等。
這樣校長曉得許河生還有門本事:會釣魚。
河生嘛,河中生者,理應也是會弄魚的。其實河生出生的那條河很小,只能算是一條溪。
校長本也是個廉潔的人,因愛了那口鮮魚湯,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接受許河生的賄贈。當然,他心裡是想著要回報許河生的。但這個回報,一直到十餘年後才得以落實。
許河生原來討過一堂親,離了,留下個男孩隨他過日子,現在的老婆是後找的,細皮嫩肉,做縫紉,領了個女兒下堂來,一家四口度光陰。這樣許河生領著一家四口從三十裡外的鄉下到城裡來安家落戶。聾啞學校雖隔縣城還有兩三裡地,但屬城裡的機關,算得是城裡。三十裡外羡慕許河生的鄉親們是這麼看問題的。
其實精明的許河生算計過:他三十幾歲來參加革命工作,是牛屎外面光。按規矩,做工人還要拿三年學徒工資,學徒工十五元錢一月。校長把他的工資爭取到二十一元五角錢的標準。二十一元五是個什麼概念?因他的妻小尚是農村戶口,吃不上國家糧(這事校長可是有言在先的,只能解決他一個人的問題),這點錢,買一個月的大米都不夠,醬鹽油醋當然就不能考慮了。而到了城裡,連吃菜用水都花錢的。許河生這個開支的缺口太大。儘管父親還能做,也不願隨他一併住到城裡來(鄉下有他的老相好,同居已是多年了),但父親一月要來走個一兩回,主要來看孫子,七角五分錢一斤的包穀酒需得為他準備兩斤。這樣算來算去,二十幾塊錢早沒影子了,許河生實不應該圖這個「參加工作」的虛名。
但許河生還是高高興興地來了,或許他就很愛這個虛名。對於那個時代的人來說,能吃上皇糧,那是十分了得的事情,品格驟的就比鄉下人要高一籌呢,這份榮耀對許河生大概是很重要的。
當然許河生不是一個很冒失的人,不會做領著一家四口餓死在絢麗的縣城的蠢事。
他找校長要了一棟坡下早已荒廢的小平房,安下家來。他會幹泥瓦活,將破舊平房整修如新,又安上電燈。三間小房,拿半間出來做豬圈,喂兩頭豬。房後有空地,空地種菜,聾啞學生的糞便和豬糞都傾注於菜地,肥了菜又衛生了校園。這樣校長和偶爾開火改善一下生活的老師,卻可以吃到他種的時鮮蔬菜。旺季吃不贏,還有挑著上街去賣的——當然工薪階級許河生不會親自挑著菜去賣,叫他父親過來賣菜,兒子對父親說這菜錢你就打酒喝吧。父親也不見得一分不剩將賣菜的錢喝光,時而還買一包鹵豬心鹵大腸什麼的回來討孫女兒的歡喜。
老婆多少也做一點縫紉生意以利家用。但鄉下師傅在城裡吃不開,只覓得些做短褲之類的邊緣活。這樣看來,許河生的生活仍存在巨大問題,何況那時,他的一雙兒女,都在上學念書,繳用也是不小的。書包可以由老婆做,紙筆墨就自己做不了。
但許河生卻在城裡活下來了。他那時賴以生存的秘密,極少極少有人曉得。甚至他老婆也未必清楚他們一家到底依賴什麼活出來的。
因這個秘密,便牽出本文真正的故事來。
流經瘦穀縣城的這條河流,叫做燕子江。燕子江是瘦穀縣境內最長最大的江河。應該說,一直到七十年代,燕子江還是比較可愛的。所謂可愛的標誌無非是兩條:一是有水,二是有魚。八十年代以後的燕子江被列為不可愛的江河行列是因為她有水無魚了。無魚的原因也極容易尋著:化肥農藥的污染,捕魚者的驟增且用的多是斬盡滅絕的捕魚手段;外加上游發現分佈於幾十平方公里大範圍內的砂金礦,淘金者以氯化鉀煉金,曾使得河田生物滅絕。
七十年代的燕子江裡尚存著諸如許河生賄贈校長的好幾斤重的草魚或是鯉魚。甚至還有難以長成的甲魚殘留。許河生賴以生存的秘密便是緊靠的這條燕子江了。
于水中弄魚,是許河生的絕活。那時大概也只有受益者校長知曉。
七十年代的瘦穀縣,並不缺乏喜好釣魚的人們。其時弄魚的工具已開始日趨先進。如釣竿已分成數截,可縮短至一米,可拉長至五六米,只是仍局限於竹子的結構。另外還發明了一種打甲魚的輪盤釣,呼地甩出數十米,將甲魚鉤住。早早晚晚,燕子江的河灣旁,常是坐滿了垂釣者的。
許河生不屬此列。他釣魚無需釣竿,只需一小卷釣絲即可。人多的地方他當然是不去湊熱鬧的,更沒有可以磋談垂釣經驗的釣友。他喜好獨來獨往,像個無所事事的閒人隨便蹲在哪個草叢中或樹蔭下,悄悄將袋中的釣絲掏出來,扔到水裡,「呼啦」一聲可以于水中釣上大魚來。
許河生捉甲魚更是有絕招,事先打死一兩隻蛤蟆,置太陽底下,曬出幾分臭味,然後尋些很有些講究的樹葉裹了,放到甲魚出沒的岸邊,不一會那物竟乖乖的聞味尋來,也不知怎麼的就擒到許河生的手中。
七十年代末期瘦穀縣城甲魚已經賣得出很好的價錢了。許河生有他的原則,得了甲魚是不會向校長進貢的。高於其他魚種價錢數倍的甲魚,要解決許河生的許多實際困難。那時他便要拉低冬天的布帽子和夏天的草帽沿,迅即到並不繁華的菜市場,找主賣了,換回現錢,買米買菜以應家用。
除校長知道許河生會弄魚外,多年來聾啞學校的老師都不知他有這個本事。許河生神出鬼沒,行蹤古怪,一般是趁著午休和清晨出門,屋後樹林子裡有一條小徑,小徑通向河邊,一閃身他就隱于林中了。而該上班的時候,他極少外出,大家公認他是個很規矩的工人。
許河生躲躲閃閃並不是害怕什麼,有什麼怕的?無非是興趣所至釣幾條魚吃,就幾條野生的魚諒想也資本主義不到哪裡去。何況他根正苗紅是個工人階級。他是性情所致。他喜歡默默地一個人幹自己的事情,幹好了他不想得到別人的表揚,沒幹好獨自尋找原因。他更不願炫耀自己的什麼本事,何況釣點魚又算得什麼本事?
學校裡有兩個老師喜好釣魚。各色釣竿備有好幾支。出行時總是熱熱鬧鬧作準備,挖蚯蚓,輾菜油渣餅作誘餌搭「窩子」,不亦樂乎,還常拿出許多時間來討論水性魚性,然多是高興而去,掃興而歸。許河生在一旁看著,很想教他們兩招,可人家是老師,有學問的人,總不好毛遂自薦去當他們的師傅吧。許河生等著他們上門討教而不願主動授藝,而他們又不曉得許河生有這麼一手。事情就這麼擱了下來,一直到許河生離開聾啞學校,他們還不知道他會弄魚。
沒有人曉得許河生會弄魚,更沒有人曉得他上街賣魚。許河生上街出售自己的收穫,猶如做賊的感覺,因為他始終不會忘記自己是個公職人員,幹革命工作的怎可淪落為小商小販?因而他上街賣魚時十分謹慎,生怕碰上熟人。好在就是階級鬥爭盛行的七十年代,地下仍活躍著一批膽大妄為的菜販子,他們多是城市無業人員,清早起來,出城去候在鄉間通往縣城的路邊,以略低的價格從挑菜進城的農民手中買進,然後在鬧市擺攤設擔出售,賺點薄利,謀出生活。許河生弄的魚,都是交給這些販子,不敢上街叫賣的,雖明知要被販子吞去許多,只要保持了名譽,仍是合算的。而且他弄魚沒費一絲一毫成本,怎麼虧也是賺,他心安理得。
八十年代初,聾啞學校辦不下去了,合併到地區一所規模更大些的聾啞學校去。
許河生本可以隨校轉遷的,那裡的當權派也知許河生是個有用處、什麼都能幹的「萬金油」。他們曾向他表示出歡迎的姿態。但許河生不願離鄉背井,何況他鄉音難改,那裡的話他聽不懂,他說的話人家也聽不懂,這有多尷尬。
校長也不願離開瘦穀縣,安排到城裡一所中學去當副校長。
許河生很搶手,縣教育局下轄有個家屬工廠,做做粉筆和簡單的教學儀器、印點作業本子什麼的。那裡正需要許河生這樣善於修修補補的角色。
許河生覺得他也只適合幹這種事情,便調到了家屬工廠。
粒米山上的聾啞學校不久變成個豬場。成豬場後許河生去看過一次,但進去看豬要換衣服和鞋子,他嫌麻煩,便沒有進去了。這叫做科學養豬!許河生想:難怪自已養豬沒錢賺,因為不科學,因為人隨便可以進豬圈。粗人養豬是人嫌豬髒,而科學養豬是豬嫌人髒,所以豬就長得快。
那麼魚呢?
自從聾啞學校變作豬場後,不久燕子江裡已經看不到大魚更看不到甲魚了。儘管在八十年代許多城市幹部手中已經持上了來自日本和韓國的塑料海竿和手竿,在這個小小縣城裡,專售各種款式釣魚竿的店子已經有了兩家,竹子的釣竿已為人們所不屑,但那些洋氣的釣竿,只能在河裡釣起幾寸長的鯽魚和小白條了。
八十年代另一重大釣事變化是釣魚愛好者已經自江河轉移到了人工池塘。儘管江河魚盡,但要吃魚的人卻越來越多,於是叫作「精養魚池」的便風起雲湧,城郊菜農紛紛將菜地挖成魚塘,大養其魚。
隨著人工養魚業的發展,同時培養了更多的釣魚愛好者。就觀賞性而言,池塘垂釣當然比江河強,因為池塘裡魚多,密度大,無需大的技巧便能收穫巨大。且能得到很好的服務--那些精養魚池的主人十分歡迎這樣的釣客,他們樂於為釣客們遞茶送水,甚至送水果和安排田園風味的午餐,有人還將自家的躺椅也搬到塘邊來,讓釣客半睡半醒也能拉上大魚來,這是多麼美好的事情啊。
當然,能讓雙方都達到愉快的條件是:有單位請釣買單,垂釣者不花錢把魚拿回去了,池塘主人獲得的收入遠遠高於市場零售魚價。這大概也是促成人工養魚業快速發展的動力之一吧。
時世的快速變化,可是苦了許河生這樣的依賴以魚養家,卻又無人買單請釣的角色了。
調到教工家屬工廠工作的許河生,並沒有因工作的調動而致使收入增加,生活改善。這是個由婦女和婆婆姥姥組成的小小工廠,大家的奮鬥目標是來混個油鹽錢的,產品銷路也要依賴教育局開恩關照,是個餓不死也吃不飽的單位。別的工人都家有大樹可乘涼,而許河生卻要靠這點收入養家糊口。
當燕子江不再在許河生眼中顯得可愛之後,他常懷著悲涼的心情,鬼使神差,聞著水的腥味,不由自主走到那些整齊劃一的精養魚池邊去欣賞人家釣魚。連一天都沒有練過釣魚的姑娘、堂客們,初次上陣就能尖叫著拉上來幾斤重的大魚,這對他的自尊心是一種傷害。以前,藏于燕子江深潭裡的大魚,就只他這樣的釣壇高手方可以請上來,而人家是很難有這樣的巧合的。那江河裡的大魚可是精怪,它可以與人鬥智,而魚池裡的水族無一不是被科學飼料喂呆了的蠢寶。但是現在,許河生連最蠢的魚都沒有資格去釣了。他甚至沒有資格去塘邊站一站。一看就知他是個沒人為其買單的相。
現在許河生是真正住到城裡來了。吃水要錢,吃菜要花錢,再沒有地方給他喂豬種菜了。每天必須數出鈔票出去開銷掉方可開火做飯,而許河生卻沒有了任何副業門路。這個問題非常現實,許河生不能坐以待斃。
想來想去,再也沒有其它的生財之道,還是要回到以魚補家的老路上來。
那麼很容易設想,許河生將和那些高貴的垂釣者一樣,把眼睛盯上那些集體和個人的所有的魚池。
許河生沒有資格在光天化日之下落落大方地去垂釣,他只能選擇晚上。他每天早晨四五點鐘起床,出發到那些池塘邊站一站。對付這些蠢魚他頂多花十來分鐘的時間,便能拉出這裡最大的魚來。他一無釣竿二無魚簍,釣上魚來,將其掩於胸前,將外衣裹了,然後像那些謀求長生而清晨起床到野外散步的老人家一樣,悠閒地離去。縱使碰上了守魚人,也看不出什麼破綻來。趁著天尚早,他在街口就將魚賣了。
在許河生成為真正的城市居民之後,這個節目就幾乎不能間斷了。因為生存畢竟是件嚴肅的事情,而且兒女都長大了,開銷正在與日俱增。
雖然這是件不光彩的事情,許河生走出這一步卻十分的艱難。但是看看那些自己一文不出,而堂而皇之拎回來許多許多魚的同志來,他也就犯不著有更多的自責了。從性質而言,他們都犯著一個「偷」字。應該說公開的「搶奪」是更醜的事情。他還聽說這些體面的垂釣者若是沒有收穫,人家魚主便索性打一網,撈個十斤八斤的打發他們回來。這樣看來,他戰戰兢兢去吃點零食就真不算個什麼了。
許河生努力這樣安慰著自己,但每每出發心裡還是著慌,要是一旦被人抓住了呢?
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許河生朝朝暮暮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某個天色迷蒙的清晨,他俯身一池塘草叢,正欲拉起一條分量不輕的草魚。突然聽得身後一聲吆喝。他知事情不妙,緊急中忙將釣絲扔入水中,任魚牽著潛走。剛忙完,他便覺得自己已被人淩空拎起,像他平時拎起一條魚。睜眼看時,一個大漢一手擼著他的衣襟,將他頂在身後的一根柳樹幹上。
大漢說:今天總算抓到你了,我已注意你多時了!
許河生身輕力小,兩腳離地,被人搡得喘氣不出,無力申辯,只好由人擺佈。
大漢仍在吼著什麼。
天便漸漸明亮起來。
一會兒走過來兩個晨跑的老者。
老人以為是有人打架,忙勸架:別打啦別打啦,有話好好說。
大漢說:他是個偷魚賊!
老者左右看看,說:偷魚賊?他偷的魚呢?
魚放跑了!
偷魚的行頭呢?
大漢說:行頭?他偷魚不用行頭。
老者笑道:不用釣,不使網,一雙空手可以偷到魚?那他就是個神仙了!
另一老者道:小夥子,別胡鬧了,快放人吧。捉賊捉贓,你沒有證據,怎麼能抓人?這叫侵犯人權。
大漢:可我,早就想抓他……
老者:別說蠢話了,小夥子,放人吧,不要意氣用事。
許河生被放下地來。喉嚨堵得難受,乾咳了好一陣,眼淚都咳出來了。
老人過來問一臉狼狽的許河生:你是不是偷了魚?
許河生道:你看我一雙空手,偷得著魚麼?
另一老人笑道:除非岸上曬著幹魚。
那大漢急得直喘粗氣。
老者勸開雙方:好好,算啦算啦,一場誤會。
大漢瞪著許河生:那你來這裡幹什麼?
許河生指著兩個老頭:你問問,看他們來這裡幹什麼?
老者嚴肅地對大漢說:你不會把我們也當作是偷魚的吧?!
另一老人拉過許河生:算啦,走吧。大路朝天,各走半邊。塘是他們的,路總不是他們的,大家都可以走。
許河生不想糾纏下去,便仿著那些鍛煉的人的樣子,伸伸胳膊,擺個姿態,隨老者緩緩地小跑著離開,好歹搪塞過去。
大漢朝許河生罵道:我總要抓著你的!除非你不再來。
這以後的許多天,許河生心裡極是難受。儘管他僥倖躲過了被人抓住把柄的這一關,實際上他的心已被人抓了一把,一時是無法平靜下來的。他甚至回家見著老婆和兒女都有點不好意思,因為他畢竟被人抓了。
一日許河生悶悶不樂地去五金店裡配幾個螺絲釘,突然肩上被人拍了一掌。
許河生冒出一身冷汗,以為是那個可能盯過他幾次的守魚漢子又來拿他了。回頭一看,見是原聾啞學校的校長。
校長說:我正要找你。
許河生苦笑道:現在有誰還會來找我?
校長說:你這是什麼話。
校長這一找,竟改變了許河生的命運。校長也算沒有白吃許河生許多鮮魚,此番一併作了回報。
原來這八十年代末,隨著各個方面形勢的好轉,各種名目的協會也是最多最旺盛的時期。幾個人一吆喝,說成立個什麼協會,出幾個錢,到民政部門去登個記注個冊,某某協會的牌子就可以亮出來了。
而直到八十年代末,瘦穀縣竟還沒有一個釣魚協會。但早在此幾年前,幾乎各大、中、小城市都相繼成立了「釣協」。看來瘦穀縣要有個相應的組織是迫在眉睫了。
瘦穀縣在這個時候成立釣協,應該說也是瓜熟蒂落的最好的時期。因為在八十年代末有一大批在建國初期參加革命工作的老同志退了下來。這批幹部的經歷大體差不多,都是苦大仇深的工農幹部,在位時辛辛苦苦兢兢業業工作,一心撲在事業上,喊一聲不去上班了,頓覺空虛得很,不知如何打發日子。他們大多沒有什麼文化,琴棋書畫的消遣不屬他們,氣功什麼的大多也做不來。幹什麼呢?不成一天到晚陪著老婆上街買菜帶孫子啊。
倒是有一個去處,基本上能讓大家都能夠接受--那就是釣魚。在他們無比親切的泥土上聞著花草的清香,看看青山綠水,享受著陽光和雨露,懷念著幾十年泥一腳水一腳的辛勞,同時玩著釣與被釣者的遊戲,因遊戲而產生的勝利和遺憾,這真是怡養天年的最佳的運動與休息。
大家鼓噪著,成立個釣魚協會吧。正好德高望重的老縣長于得水也從縣政協主席的位置上退了下來,推舉他來當釣協主席是最好不過了。
于縣長說:我可從來沒有釣過一天魚啊。
他昔日老部下說:大家和你一樣,都沒有摸過釣竿的呀。可釣翁之意並不在魚哩。
于縣長琢磨了一陣這句話,覺得很有道理。便答應下來當釣協主席。據他所知,各級的釣協,都是由德高望重的老同志來擔任的,其實它並非一個純民間的組織。
這樣瘦穀縣釣魚協會便在一片爆竹聲中成立了。現任縣長剪的彩,規格甚高。
于縣長讓把釣協的牌子掛在縣老幹局門口,這樣好,釣協的日常工作,就由老幹局的幹部來承擔了,釣協便有了半官方的味道。它不同於一般協會,是有規格的。于縣長發揮餘熱,還為釣協要了點專門經費,這樣便有了組織和經濟的雙重保障。有個部門在成立大會上給第一批釣協理事每人送了支比較貴重的進口釣竿。于縣長領了回去,不曉得如何使用。
瘦穀縣釣魚界發生的這麼重大的事情。民間釣者許河生一概不知。社會上的事情他很少知道,他挖空心思在想著如何維持一家的正常生活,無心顧及其它。何況他與人接觸甚少,家裡至今也沒有一台電視機,因此很難知曉外面發生了什麼大事。
瘦穀縣釣魚協會倉促成立還有個當務之急的原因是要應付地區舉辦的全區退休老同志釣魚比賽。這個通知是以地區釣協的名義下發的,現地區釣協主席是原行署專員,這樣有來頭的全區性活動倘到了瘦穀縣得不到落實,恐怕也是一件不好交待的事情。於是趕緊成立釣協,由釣協來組織這樣專業對口的活動。請于得水出任會長,與地區釣協的結構也算是相對應,大家都覺得這是一件及時圓滿的事。從大大小小領導崗位上退下來的老同志因有了自己的組織而不感寂寞,他們可以定期開會、見面、分組下去垂釣,又回到了集體和組織的懷抱,不禁個個精神飽滿,心情愉快。
在沒有組織之前,大家都處於一種鬆散狀態,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以消磨時間為主。現在竟有釣魚比賽一說,大家才知道釣魚也有學問的,據說還有國際性的釣魚比賽,這樣就更不可小看區區釣竿了。所謂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大概釣魚也是三百六十行中的一項,那麼,一時到哪裡去尋會釣魚的角色來當大家的師傅呢?
比賽在即,沒工夫去尋找釣魚的老師了,協會於倉促中推舉幾位平時技術略好的組成代表隊,由會長於縣長帶隊,統一置辦了運動服、隊旗、遮陽帽、帆布折疊凳等一應用物,赴地區參賽。
比賽結果是瘦穀縣大敗而歸,在全區參賽的八個縣四個農場十二支隊伍中獲倒數第
于縣長是個好勝的人,在任時幹工作從來不落入伍,沒想到離任後當頭吃了一敗仗,回縣後竟數日悶悶不樂。
于縣長是個講科學的人,他堅信他們失敗完全是技術不如人。他堅信釣魚絕對是一門學問,絕對是有師傅的。而這樣的師傅,肯定潛藏於民間。所謂近水識魚性,近山識鳥音,魚有魚性,鳥有鳥音,只有那知魚性者方可以征服魚的。於是于縣長委託各位理事會民間查訪識魚性的人。要提高釣協的水平,非要有專家指導不可。鄉下有句醜話說:吃尿也有師傅。話雖不雅,卻深含哲理。通過這次失敗,更證明專家的重要。
但是苦苦尋訪了半年,並無結果。找了些近水的善釣之人來考核,水平和大家也差不多,一味蠻釣,更無什麼理論水平。眼看一年一度的釣魚比賽不久又要開鑼,各位理事甚是著急。
最著急的還是于得水,因為他是一縣之長,總不能又拿個倒數第一吧,他不能因釣魚的事使九十五萬瘦穀縣人民一而再再而三地臉上無光吧。
在一次家宴上,于縣長向各位親朋好友吐出這腔苦悶,央大家托親戚也好,托朋友也好四處去查查,看有沒有會釣魚的。
那日正好原縣聾啞學校的校長在席吃飯,他是于得水的表弟。校長當即一拍大腿:怎麼沒聽你早說呢?
于縣長眼睛頓亮:你有門路了?
於是校長繪聲繪色把許河生供他鮮魚吃的一段故事講給表兄聽了。
于縣長道:你快去把他找來,我見見他。
這樣校長便風急火急地來找許河生。
校長先是對許河生大講了一通瘦穀縣釣魚協會的事情。
許河生一臉麻木,他不曉得協會是個什麼東西。
校長見他的表情不對,問:你是不是在聽我講話?
許河生答:是的。
然後校長單刀直入,說于縣長要召見他,請他傳授釣魚的學問云云。
許河生半晌不語。
校長急了:你表個態呀!
河生猛的冒出一句:我又不會釣魚。
校長說:你怎麼不會釣魚?我可沒少吃你送的鮮魚呢!你瞞得住人家,可瞞不住我。
河生道:我真的不會。
校長問:那麼,你送我的魚,是偷來的還是搶來的。
河生道:那時候,燕子江裡有魚呢,誰都可以弄上魚來。
校長說:你說一句,你是真不會還是假不會。你要是真不會,我也不為難你,而且人家要請的也是要真能做用的人。要是會,你就不要推託。告訴你,你要是能幫上釣協的忙,有你的好處得。你不是過得很艱苦麼?家屬兒女的戶口還沒解決麼?你要是在那裡做得好,我想人家都會幫你解決的。你不曉得,釣協那些理事,都是些什麼角色吧?我可是要誠心幫你一把的,也算那些年,沒白喝你一碗鮮魚湯。你想想,不要吞吞吐吐,人可要抓住機遇!
許河生見校長說到他的痛處上來了,再不敢說傻話,摸了摸腦袋說:你讓我想想。
校長急了:這有什麼好想的,又不是叫你去前線打仗?
許河生:我,我這個山野村夫,人家會相信我?
校長:人家要的是真本事,又不是請模特小姐去擺看。
許河生:模特是什麼?
校長:唉,說了你也不懂。就是,不是叫你去擺著,而是叫你去傳經送寶。現在不是以衣著外貌取人的時代了。
許河生:校長,我謝謝你的一片好心,但是,你不曉得,這一向家裡實在有些困難,我正找了些蔑活什麼的在做,我哪有工夫去講什麼釣魚。等我閒空一些去好不好?好歹也是你發了話。
校長:真要是這個障礙,就好辦了。這樣呵,你別走,你等我的消息。
校長拔腿走了。
許河生望著他的背影,咕噥道:這些人,吃多了沒事做,學什麼釣魚。釣不到,有人用網給你們打呀,還愁沒吃的?真是好笑。
校長急匆匆去回堂兄的話。他轉彎抹角講出許河生的一些難處來。
于縣長便上了火:你別婆婆媽媽講那麼多,他要是真有點本事,我會虧待他嗎?
校長高興地說:有你這句話就好辦了。
校長回去對許河生道:告訴你,你現在就會見於縣長。他說了,只要你能做好,什麼困難都給你解決了。
許河生:解決我的困難?
校長:你這個木腦殼啊,人家可是當過縣長的,你那點困難算個什麼……你別再猶豫了,我不害你的,這確實是個好機會。這樣吧,你給他們露一手怎麼樣?要是人家有所表示,你就給他們做。要是不兌現,你就回來,就算是幫了我一個忙,我推薦了你,你面卻不出一次,叫我如何見人?
見校長這麼說,許河生便猶猶疑疑隨了他去見於縣長。
走到縣委會門口,許河生見門頭掛著好幾塊醒目的牌子,出出進進著白胖威嚴的幹部,小汽車更是威風凜凜不讓人,覺得這不是他要去的地方,便對校長說;我還是不進去了,我又不會說話。看有什麼要我做的,我做就是了。
校長見他如此窩囊,哭笑不得,只好讓他回去。
校長進去和表兄說了許河生的品性,表兄聽後並沒生氣,反而說:說不定這種人還真有點本事。那些熱鬧的人倒是不可靠。劉皇叔當年三顧茅廬才請出諸葛孔明,看來高人總是難得請動的。
校長聽此言後才落一顆心,他生怕表兄責怪他辦事不力,連一個小民百姓都喚不動。
于縣長和幾個理事決定實地考考許河生。此前有人推薦的幾個,也須過此一關。
校長把這事通報給許河生,叫他於某日到某地釣幾條魚給理事們看看。
許河生答應下來。想想弄幾條魚給他們看看,不是件什麼事。要是真能如校長所說,就憑這難入流的小伎倆也能換得些好處,也就真是碰上福星了。
是日許河生清早起來看天,見天陰,無風,預計午後有雨,又值秋高氣爽,心裡便有了底,知今天的魚該如何釣了。便準備好此時用得上的誘餌,吃過早飯,便往城西某集體魚池進發。出門遇校長來邀,校長叫了輛冒黑煙的小三輪,兩人坐著來到離城三裡的塘邊。
校長說:你一雙空手怎麼釣魚呀?
許河生說:到那裡準備也來得及。
許河生料那些退休幹部也來不了這麼早,他還有時間準備。但待他倆來到塘邊,于縣長一行已候在那裡,許河生便急出一臉汗來。
校長把于縣長介紹給許河生,河生更是一臉緊張,訥訥地說:想不到,你們來得這麼早。
于縣長說:你的行頭呢?
河生道:我準備準備。便去塘邊的柳樹上折樹枝--他對這裡的情況熟悉。
于縣長問:你那是幹什麼?
許河生:做釣竿。
縣長笑:你連釣竿都沒有聽。來吧,用我們的吧。說著就去精美的真皮袋裡掏那進口釣竿。
許河生制止:別,別,那洋玩意我用不慣。
于縣長說:今天只看你釣,我們不動手,你用也無妨的。
許河生還是謝絕了。他折下三根柳枝來,除去葉子,剩兩尺餘長。他先是從身上摸出個紙包,內有點粉末,他抓把泥巴拌著,灑向池塘。然後又掏出三根卷好的釣絲,一頭縛在柳枝上,再裝上用麵粉製作的釣餌。將三個用高粱稈子做成的浮標分別置於釣絲不同的位置。
許河主將其中兩根土制釣竿的釣鉤甩於塘中,插在泥地上,對校長說:有了魚,你替我拉一下。校長說:我沒釣過魚。河生說:朝岸上拉便是。校長便緊張地蹲在釣竿旁。
許河生則手持柳條,站在岸上。
他對於縣長和幾位老幹說:這口塘鯽魚多,還有鯉魚和草魚。我手裡這竿釣鯽魚,那根釣草魚,那根釣鯉魚。
于縣長問:你常來這裡釣魚麼?
許河生:沒來過,來這裡釣魚要錢的。
你怎麼曉得這裡有三種魚?
看得出來的。
于縣長興奮起來,朝大家使了個眼色。
許河生甩下釣絲,不到一分鐘,熟練地扯上條鯽魚來。他麻利地換上釣餌,甩下去,不待地上的鯽魚撿到魚簍子裡,第二條又落了地。
校長正愕然,許河生叫道:校長,草魚上鉤了!
校長一急,忙將釣竿拔起,一條斤多重的草魚拉離水面。
待校長笨手笨腳取出魚釣,河生又喊:校長,鯉魚上鉤了。只見水面浮標一沉一沉的。校長忙不過來,一個釣協理事上來幫忙。
只見三支釣竿頻頻起落,岸上魚兒「別噠別噠」亂蹦,直看得于縣長和理事們目瞪口呆,好似魚兒爭相要上岸來玩耍似的。
大約只釣一刻鐘,許河生收了釣。釣餌也用完了。數數收穫,釣上來十幾條草魚和鯉魚,約有五六斤鯽魚。
許河生抱憾道:這塘裡沒有大魚。
一老同志問:怎麼就不釣了?
許河生道:這裡的魚,他們要價很貴的。
校長小聲道:又不要你出錢。
于縣長說:夠了夠了,你的表演十分成功,這下讓我大開了眼界。他帶頭朝許河生鼓掌,大家也一齊鼓掌。
許河生不知說什麼好,一急,又冒出一頭一臉的汗。
魚被裝進一隻銅絲織就的簍子。漁場裡的人點頭哈腰來送行。回城後於縣長讓許河生將魚提走。河生正要推辭,校長說:你就領情了吧。
于縣長和許河生分手時說:釣協決定請你當指導。看來你是個高手。
那些理事也都說著歡迎的話。
校長和他最後道別:恭喜你。
河生道:恭喜什麼?
校長道:你等著好消息吧!
許河生讓校長把魚提走。
校長堅辭,只選走了幾條大鯽魚。
見校長一走,許河生拉低草帽沿,一轉身就出城往北走,一會在城郊菜地旁,將魚賣了個不錯的價錢。
許河生有生以來,從來沒有受過規格如此之高的看重,有些受寵若驚。區區雕蟲小技,也能登大雅之堂,惹得縣長來看,這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許河生高興,買了只鹵鴨回家去打牙祭。
老婆問他什麼事高興?是不是在街上撿了錢?許河生不作回答。他是個穩當人,不敢向老婆說他遇上了好人,命運會有所改變了。看不見摸不著的事情他一時不會冒失公佈。
瘦穀縣釣魚協會通知許河生去上第一堂指導課,時間定在某個晚上。許河生去找校長,央他陪他去,他心裡怯,講課是當老師的事,他怎麼能講得保?校長說:你就講你那本釣魚經,不要講別的,這有什麼難講?就像平常和大家聊天一樣的隨便。
許河生道:我沒和人聊過天。
校長說:你會說話麼?和你老婆說過話麼?就說那樣的家常話。就講怎樣看水性識魚情,用什麼釣餌,搭什麼「窩子」。還有什麼要說的,竹筒倒菜籽,都說出來。當然,有些不該說的,你還是不要說,本事都抖出去了,今後的魚都要被人釣絕,像那天的架式,我看只個把鐘頭,那塘裡的魚全要被弄上來
儘管校長作了詳細的引導,許河生心裡還是沒底,還是央校長陪他。
醜媳婦早晚要見公婆面,許河生想這事遲早躲不過,不如便放開些膽子。
這天晚上去老幹局會議室給理事們講課,見坐的都是些慈眉善目的小老頭,也沒有課堂的氣氛,便不再怯陣。首先于縣長說了幾句話,聘請許河生當釣協技術指導,並授予了他一個小紅本子。于縣長對河生說:你也沒有別的義務,教大家幾招。今年全區的釣魚比賽,目標是保證我們不再拿倒數第一,不讓人家笑我們瘦谷縣無人就行。若是能讓我們進得前六名,我獎你,進得前三名,我重獎你。怎麼樣?今天和所有理事見見面,講講基本的東西,我看大家都是胡亂釣一氣,談不上技巧,那天看你表演,大家才算是曉得什麼叫做差距。
這話要怎麼說,其實許河生在家想了許久,他是個動腦筋的人。許河生答應了講,還是作了充分準備的。他說:我是個小民百姓,感謝各位領導抬舉我……
于縣長打斷他:唉,別說那些客套話,你就講釣魚的事。
許河生清清喉嚨,說:這釣魚呢,其實也沒什麼巧。頭一件事,便是先看水,根據水,判斷裡面有什麼魚。魚跟魚不一樣,各在各的水層裡活動,互不干擾的,比如說:鯉魚愛沉底,而鰱魚則是愛浮面。弄清了有什麼魚,就好決定下什麼釣,搭什麼「窩子」。魚跟人的胃口一樣,也是各不相同的。第二件事,便是把握好浮標的高低。你要釣的魚在多深的水裡活動便要放多長的釣絲,有時是高一寸不行低一寸也不行,魚是精怪,就是不咬你的鉤。其實釣魚,釣竿不是要緊的,釣鉤也不是要緊的,關鍵就在浮標上。另外季節、水情不同,魚的活動也不一樣,河魚和池魚不一樣,頭年幹了水的池塘和常年不幹水的池塘不一樣。總之,就這些,我也講不出更多的道道來。
一老同志說:你這一說,這麼複雜,這魚我們是沒法釣上來了。
于縣長說;看來,要學得許河生那本經,光聽講是效果不大的,只能在以後的實踐中,根據具體情況站在塘邊,一項一項地學。
這晚的見面,便匆匆結束了。許河生回去發現內衣全濕透了--這可是第一次面對這麼多人講話。
許河生來不及教大家幾招,瘦穀縣釣魚協會就開始緊鑼密鼓備戰全區第二屆釣魚比賽。據說自上次成功地舉辦了大賽之後,這次隊伍擴大了,一些中央省屬的大企業也紛紛組團參賽。上屆是十二個隊,這次擴展到了二十個隊。由於隊伍大了,參賽選手就減少了,每隊僅准許三名隊員參賽。
于縣長要許河生作為選手參賽。許河生說:你們那樣釣竿我使不像,再說我這人樣子醜陋,不像個人樣,有失瘦穀縣人的格,我做個工作人員吧,我保證把準備工作做好,你們只管拉釣就是。
於是以于縣長為團長、許河生當工作人員的五人團隊組成了。
上屆比賽的賽場,在地區某國營漁場的千畝精養魚池,整齊劃一地排排坐。這次增加了難度,賽場設在一個天然水庫裡。水庫地勢複雜,深不測底,這裡的魚可不比池塘裡的魚好使喚。
這個叫做白泥水庫的,是全地區最大的水庫,完工於七十年代末,離瘦穀縣九十裡地。發源于瘦谷縣的燕子江,便被納入白泥水庫。
參賽前五日,于縣長領著許河生和三位參賽選手驅車去白泥水庫現場考察。見那大賽的工作人員已在那一溜較平緩的山腳下,割劃地段,每隊之間,隔有二十余米的距離。到時抓閹進場。
于縣長對許河生說:這下就看你的了,你講的那一套,我們是全用不上,只看得見水是藍的。
許河生摸出隨身帶的一條細麻繩,綁一塊石頭,拋到離水面丈余的水中,然後輕輕地拉扯。如此這般,投石問路,試測了好幾個地方。試畢。許河生說:這下面原來是田。
于縣長問:田有什麼講究嗎?
許河生道:肥泥底和黃泥底當然不一樣哩。
說著話,另有其它隊也來踩現場。有人便往水裡搭「窩子」,拉開架式,試釣一回。
于縣長問河生:我們要不要也試釣一盤?
許河生道:不必了。
于縣長:你心裡有底啦?
許河生:這個包票打不得。
問:你看釣的什麼魚?
答:五天后,要看起什麼風,天晴還是天雨。
反正東南西北風,風霜雨雪你都要考慮進去。
也沒有別的考慮,主要是做好「窩子」。
你拿個計劃,看要多少錢,回去就動。于縣長說。
許河生道:我們回去吧。
一隊員說:看看人家如何作的準備吧。知己知彼,才可百戰百勝。
河生說:最好不要讓別人曉得我們縣派人來過了。
為什麼?
你們去年不是輸了嗎?再作個落後的樣子,有好處。
于縣長擊掌道:好,軍事上這叫做苦肉計,可以麻痹敵人,免得人家來刺探我們的秘密。
說著他們悄悄地退出賽場。當他們的汽車爬上盤山公路,朝下看時,又有另外的團隊驅車來到賽場。
競爭的氣氛,五天前就演得甚烈。
于得水覺得肩上的擔子很重。睡在床上,夢裡都是那淼淼茫茫一派碧水,神秘莫測,天地那麼大,怎麼能讓魚兒來上鉤?他得全盤把握。現在成敗是全系許河生一人身上了,也不知他是否在用心準備?他不放心,隔天便去看許河生,七尋八問,才在一條小巷子盡頭的青磚老屋裡尋到許河生住的兩間老屋。另外連著的三間,便是教工家屬工廠的廠房。
見縣長上門來訪,許河生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屋裡亂糟糟的,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只好讓縣長坐在床上。老婆站在一旁不知幹什麼好。許河生忙說:還不去打酒買果子。于縣長喊住:免了吧,我想喝的酒,諒你們也買不起。
見許河生在一個小鐵輾盤裡輾一種灰白色的粉末,關切地問:你這是不是在做釣餌?
河生說;是的。
于縣長:那我就放心了,在作準備就好。又問:你那是輾的什麼粉?
許河生一笑:講出來嚇你一跳。
于縣長哈哈一笑:在瘦穀縣地方,還有什麼嚇得住我于得水的?
許河生:這是曬乾了的屎蛆粉。
于縣長一聽,將剛進口的一口茶又吐回杯子裡。
許河生問:怎麼?還是嚇著了吧。
于縣長問:真是蛆婆子?
許河生:這可是秘方,不可洩密呀。魚兒愛死了這東西。
于縣長想想許河生要跑到鄉下的糞缸裡去弄屎蛆,也真不容易,心裡頓生感激。
坐一會,于縣長問到許河生的家庭情況。河生告訴他:老婆做縫紉,基本上沒生意。女兒中專畢業,學的醫藥化驗專業,卻分配到農機廠,農機廠快關門了,沒去上班。一個兒子在讀中學。
于縣長聽了沉吟半晌。
走時于縣長說:先讓你女兒去縣藥品檢驗所做事,工作問題再慢慢來,怎麼樣?
許河生聽了,不禁愕然。女兒早晚嘮叨的,不正是講的什麼檢驗所才對口嗎?于縣長能幫上這麼大的忙,這還了得。河生忙說:那就,真是太感謝你了。
于縣長說:你一心一意作好這次大賽的準備吧,不要分心。廠裡你不必去上班,我給你請了假。等一下我叫人給你送點錢來,把家裡安頓好。
許河生心裡一暖,這種被人關顧的感覺,可是從沒有過的。
許河生送于縣長出門,感激地說:我不會使你失望的。
于縣長:我就要的你這句話。
許河生說:不就弄幾條魚麼。
于縣長說:釣魚對於我,可比當縣長還難。
許河生道:于縣長你真會說笑話。
在門外于縣長又說:據反映不少團隊,用的都是進口的釣餌,你覺得我們要不要準備一些?
許河生道:白泥水庫的魚,吃的還是我們燕子江的水,照說那裡的魚愛吃什麼餌,我還是比較清楚的。
于縣長說:有人建議我作兩手準備。不過我這人做事,不喜歡腳踏兩條船,請師師為主,一切聽你的。
許河生說:我儘量做好,你放心好了。
參賽這天清早,在任縣長和所有釣協理事來給代表團送行。代表團穿著清一色的運動服,背上還印了字。許河生覺得運動服空洞洞的四處進風,因他沒長肚子,背上也沒有肉。
有專車把他們送進賽場。先是各代表團團長去抓閹,然後集中聽比賽規則。上午九點半一聲鑼響,大家賽跑似的沖進各自的陣地,爭分奪秒搶時間。
于縣長作為團長,可以到處晃。他見各代表隊,一進入陣地便紛紛往水中搭「窩子」,各種粉末迅速融于水中,這是垂釣的第一步,先要把魚兒吸引過來。于縣長還看見各隊隊員在熟練地擺弄五花八門的釣具,無一不是高級之至。上的釣餌,也是五顏六色的進口料。
唯獨自己的代表團,不如人家熱鬧。許河生沒有往水中打「窩子」。他從袋裡掏出幾個如饅頭大小的紗布包,用繩子系著,扔到離岸數尺的水裡。他給自家隊員釣上裝的,亦是自製的麵團。
于縣長有些急。但有規定不能去賽區走動,更不許吵鬧(怕驚走魚兒),也就不能去過問了。
二會工作人員許河生替本團選手的釣竿調整好浮標,便退出了賽區。他來到團長身邊,于縣長問:你怎麼不搭「窩子」?
河生道:縣長你放心,等著看熱鬧吧。
開釣後的二十分鐘,各隊基本上沒有魚咬鉤。陸續有人拉起釣竿,多是空的。
半小時後,魚群被那些肯定是香甜無比的洋麵包吸引了過來,只見各代表團的高手,紛紛得手,青草地上不時有魚的蹦跳掙扎,賽場頓時熱鬧起來。
但瘦穀縣的陣地依然寂寞。
于縣長開始尚能保持大將風度,但見又過了十分鐘,本團依然冷靜,不禁就問許河生:怎麼魚就不關照一下我們?
許河生說:會叫他們出身汗的。
于縣長不知他說的「出身汗」是什麼意思。
快十點半了,許河生看見于縣長開始拿手帕擦汗了。本團選手還只釣了兩條小魚,是遠遠落在人家後面了。
許河生問團長:你著急了?
于縣長承認:是有點急了,看來土玩藝還是抵不過洋貨。
許河生:應該也快到出汗的時候了。
正說著,于縣長就發現自家的一位選手,用一個叫做炸彈鉤的手竿,一次拉上來三條均有幾斤重的草魚,緊接著另外兩位也拉上魚來。以後的動作就令人眼花繚亂了。選手們手忙腳亂從魚嘴裡剝下魚鉤,匆匆裝上釣餌,剛甩到水中,就被咬住了,幾乎沒有了喘息的餘地,屁股不但沒工夫再沾凳子,連身後草叢裡的魚都沒有時間來收拾。仿佛所有的魚都擠到他們腳前來搶吃似的。不出二十分鐘,魚就躺成一片白,覆蓋住了草皮。
這個奇跡立刻吸引了大賽的主持者,紛紛把目光投向瘦穀縣代表團的地段。左右兩個團開始還對上屆的末名投以同情的目光。而一瞬間,所有魚兒均掉頭離他們而去。見瘦穀縣陣地一片繁忙,竟無心關照自己的釣竿,扭頭欣賞起他們的業績來。
兩個小時的比賽結束,十一點半響鑼。于縣長和許河生朝他們的隊員沖過去。只見他們三人,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動不得,畢竟都是年紀不輕的人了。
一隊員對團長說:于縣長,你們帶了內衣沒有?我身上一根幹紗沒有了。
許河生對於縣長說:我說了他們要出身汗的嘛。
比賽結果是顯而易見的:瘦穀縣奪得第一。其數量遠遠超出第二名,其差距叫人不敢相信。
正當其它團隊試圖來破解瘦穀縣的秘密時,于熱鬧時,許河生已悄悄地將未用完的誘餌連同「窩子」,一併遠遠地拋向湖中。
隊友中有不少是于得水昔日一起幹革命工作的老同志,他們纏著要于得水介紹經驗。他被纏不過,只好說我們有一位民間釣者幫了點忙,聘他作的技術指導。大家都想見見這位異人,但當于得水去尋找時,已經見不著許河生了。此時他已悄悄脫掉那鮮豔的運動服,躲到後山的茅草叢中美美地出著恭。
班師尚未回朝,奪冠的消息已如風快似的傳到了諸釣協理事耳中。大家聚到釣協,為隊友擺席接風,好好地慶祝一番,總算解了上屆失敗的窩囊之氣。
許河生一時成了瘦穀縣釣界的名人。人多嘴雜,七傳八傳,許河生竟成了能夠呼魚喚蝦的奇人。有外縣的釣友打電話給地區釣協,說這樣的比賽今後是無法進行了,因為大家與瘦穀縣不再是在同一起跑線上。要麼就封瘦穀縣為名譽冠軍,以後也不必再參賽了。聽得這樣的傳聞,于縣長甚是得意。如此說來,他退休之後總算還是當了一回伯樂。
于縣長言而有信,說了要重獎許河生的。其實重獎也是談不上的,釣協系民間組織,一點經費亦為民間資助。于縣長便利用個人餘熱,為許河生解決點實際困難。先是找有關部門,將許河生的女兒正式調到藥檢所,藉口是解決學非所用的問題。
縣裡在鬧市區建了個高標準的農貿市場,其商業店面十分搶手,市場尚未完工,一個空頭店面指標就已被炒到三萬。于縣長在那裡要了個店面給許河生:叫你老婆去那裡開個店,我看弄得好,一家吃用也就差不多了。就是自己不幹,轉租給別人,一月也不會少於千兒八百的。你呢,我看你們那個小廠也快差不多了,我給你找個地方,辦個退休手續,然後來釣協幫忙。你們工人,我看也可以退了。至於城市戶口,你老婆就沒有必要轉了,你兒子可以解決。
許河生不知要如何感謝才好。
于縣長說:你今後就帶我做徒弟吧,教我釣魚。通過觀摩這次比賽,我看我現在真還有點激情了,釣魚確實是個修身養性的好去處。
許河生連連道:這算個什麼事呢,這算個什麼事呢?
正如那校長預言的,一直到九十年代,許河生五十多歲時才遇著貴人,時來運轉。
半月之後,一日有位西裝革履的先生找到許河生寒舍,說想和他談點事,請他去縣城最好的也叫做賓館的地方吃頓飯。許河生道:有什麼事,你就在這裡說吧,我沒工夫,那飯也就不吃了。那先生又勸了河生幾句,許河生堅持不去,且有點不快了。那人沒再勉強。一會又叫來個頭髮斑白的小老頭。他向河生介紹說小老頭是個什麼董事長。那董事長倒也爽快,開門見山說他想買下許河生的專利。
許河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什麼叫做專利?
那人說:許先生你莫謙虛。
董事長見許河生確是民間藝人,也許真不懂何為專利。便說自瘦穀縣奇跡般地奪得釣魚大賽冠軍後,他們從他們團隊釣上來的魚口中,取出釣餌(也就是窩子)作了專門的化驗和研究,研究結果證明,與目前國內使用的各種釣餌大不相同。它能如此強勁地征服魚類,已達到了相當高的科技水平,屬了不起的發明創造。打聽到這全系許先生的貢獻,故特地登門求訪,想買下這個專利,今後批量生產,造福人類。
許河生好歹聽懂了。想想比賽結束時他將餘下的「窩子」全扔了,沒想到死魚口中會有殘留,終究惹出麻煩事來。
許河生問:真要是像你們說的那麼神,這個專利要賣多少錢?
董事長道:你開個價吧。
許河生:我又不懂專利。
董事長見許河生沒有要價的意思,便說:十萬元,怎麼樣?
許河生搖搖頭。
二十萬。
再搖頭。
那麼就,三十萬吧。這個價封頂了,再也沒餘地了。
許河生道:這錢我拿不到。
董事長:那你搖頭是……
許河生:是因為我拿不到。
董事長不惱,苦口婆心引導道:許先生,你想想,三十萬在你們瘦穀縣,可以買下半條街呀。
許河生道:我何嘗不想發大財呵。只是老闆,我不能騙你們,我們搭的「窩子」,無非就是點菜油渣餅粉末什麼的,真沒有什麼新招,信不信,由你們。
說到這,許河生再也無話。
兩位衣冠楚楚的外地人見許河生針插不進,水潑不入,只好悻悻告辭。
這事許河生將其悄悄埋在心底,沒有對家人講,也沒有對恩人于縣長講。
現在追溯起來,瘦谷縣城釣魚成為一種時尚,是在九十年代,確切地說,是瘦穀縣釣魚協會在地區奪冠之後吧。
這個時候的釣者,不再局限于退休幹部,一大批愛好者是在崗職員和市井居民。大家的目光也不局限於城郊的一些精養魚池,一是那裡的魚太貴,工薪階層釣不起,二是縣紀委三令五申不許公費請釣,有黨籍幹籍的人一般就不敢冒險了。
大家一窩蜂擁向許河生們曾經大顯神通的白泥水庫。那次大賽的成功無形中是要影響和造就一批愛好者的。那裡只需一天每人伍元錢的門票,任你發揮才華,釣走多少也不另計價。且容它個萬把幾千垂釣者還難見人影,幾十平方公里的水面可供你盡情表演。
每逢週末,瘦穀縣汽車站開闢專線,組織十餘輛大客車送人到白泥水庫,傍晚又派車隊專程來接人,市場經濟促成了這個方便。大禮拜的兩天時間,每日有上千釣者來此垂釣。因為熱鬧,釣協的理事們也加入了這個行列,而且會員發展得非常迅猛。
釣協會長於得水亦隨大流,帶頭反腐敗,與民同樂,坐公共汽車,自己掏錢買門票和廣大群眾到白泥水庫釣魚。五十掛零便辦了退休手續的許河生常常陪著他。當然現在堂而皇之出外釣魚的許河生,不再是依靠弄魚來解決溫飽問題了。那幾十年辛苦因一晝之間的揚名而劃了個句號。如今去釣魚,感覺如大家一般,有了一種消磨閒暇的味道了。
許河生曾被傳為神話般的人物,但以後和大家一起去白泥水庫釣魚,表現也不過如此,和大夥不相上下。有時收穫十來斤,有時也只釣得三五尾,是浩浩蕩蕩的隊伍中平常的一員。
有人懷疑許河生當初是否真的那麼神。有人乾脆就央求許河生什麼時候再表演一回絕活,哪怕只十來分鐘,讓大夥也開開眼界,許河生對此笑而不答,表示沉默。催急了,便說:我哪有什麼絕招?碰的運氣。
後來恩人于得水私下裡問過許河生:你是不是像有人所說的,使了靈丹妙藥?那一場比賽,會是那麼個場面,我是無法說服自己的。
許河生不忍心再瞞恩人,便滿足他的好奇心,說:弄魚確實有藥。還是我十幾歲的時候,老家河邊有個老弄魚的見我常和他作伴釣魚,便教了我一個方子,說這個方子,輕易是使不得的,你今後萬一混不下生活了,方可以拿出來使的。這個方子是絕藥,放下去,可以把一口塘裡的魚釣盡。但凡事都不可做絕,你把魚弄盡了,你的陽壽也就盡了。這個方子教你,是活命,糊口,絕不可拿它發財貪富。我答應了一定按他老人家說的辦,他就教了我。這個藥,我也只用過一回,就這次比賽。從此以後,恐怕再也不會使了。
于縣長聽後,感慨很多,覺得那民族厚土、村野之間,竟深藏著才華和道德都如此之高的人物,不可等閒視之。不由得對木訥呆板的許河生有了幾分發自內心的尊重。
他問河生:你會把你的藥方傳給你的兒子嗎?我們這鄉下,好像有什麼絕活,講究個一線單傳,或傳男不傳女的。
河生說:不!這種東西最好是別流傳於世。我也不曉得我的兒子今後會變成個什麼。
于縣長問:你這麼超然,不願殺生,那麼你怎麼還喜好釣魚呢?
許河生:畢竟魚活著是給人吃的,我只是不想把事情做絕了,這是兩回事。何況,現在的魚越來越少,燕子江裡快絕種了。還要用絕藥,就沒良心了。
于縣長:對,對,你這個觀點挺有辯證法的,生態也應保護。
半年工夫下來,于得水覺得他已經愛上釣魚這份娛樂了。他以前幹革命工作把身體拖垮了,失眠、腸胃不好、血壓高是他的養身病。自從學會釣魚之後,這些毛病不知不覺便好了,對付血壓也只需服用維持劑量。清早出門去趕汽車,在水邊常一呆就是一整天,經常天黑才進門,有時還要親自剖魚。累了一天,一摸上床便睡死過去,從此扔了失眠的痛苦。去白泥水庫釣魚,一般是自帶一壺水,中飯是麵包、鹵菜。或者到水庫附近的老百姓家裡要點開水,泡碗方便面馬虎對付。如此一個中餐,反而把胃調教好了,真是怪事。于縣長細細總結:適量運動加上鄉村的新鮮空氣以及被魚調動的好奇,大概是治病的良藥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于得水以其切身體驗,覺得大力開展好釣協工作真是一件功德圓滿的好事。據他所知,許多老幹部的藥罐子都是釣協幫他們甩掉的。就從節省醫藥費這個角度出發,政府也應該給釣協設專項基金才對。
有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于縣長和釣壇高手許河生接觸多了,日漸竟也受了他的感染。比如許河生是比較蔑視高級釣具,索性不用釣竿的。日久于縣長學得一些功夫,也無需用釣竿,竟一揮能拉上大魚來。這時他方真正體會到「只要功夫深,棒槌當得針」的誇張不無道理。功夫到了一定程度,即可舉重若輕,揮鴻毛即重於泰山。在如今看來,一套套釣具帶著,儘管威風豪華,不過是一份累贅而已。如許河生那樣,將釣絲置於信封內便可闖蕩江湖,是何等的瀟灑。就如武打片中那些武林高手,只需一雙空手即可打遍天下,兵器已成累贅一樣。
村野高人許河生常是將釣絲的一端就縛於大腳趾上,以草帽遮臉,美美地躺在青草地上,打著呼嚕。待魚兒上了鉤,腳上有反應,再作處置。于縣長在一旁看著,甚是羡慕,竟能在如此的環境中倒地便睡,又能在如此微弱的觸動中清醒過來,也算得門本領了。
我真羡慕你能睡。于縣長說。
許河生道:你們是操多了心的人,自然睡不好。失眠是富貴病呢,我們想失眠都沒有資格。
于縣長說:真是奇談怪論。
許河生道:其實睡覺,只要你全身放鬆,什麼不想,就睡著了。不信你試試。
于縣長便按照許河生說的,也以草帽遮臉,倒在草地上,讓腦子一片空白,想像著藍天白雲,碧水微波的無比開闊純淨的景象,竟也真能很快進入夢鄉。
待他醒來,魚已拉走了他的釣絲和釣鉤。
釣鉤釣絲的損失微不足道,他能在如此的環境中美美地睡上一覺,真是人生巨大的收穫。他高興地告訴許河生:我成功了。你又當了一回我的師傅。
于得水回家去說起自己能由曾經的一縣之長昇華為能在草地上睡覺的村野神仙的經歷,一家人無不為之動容。看著他因釣魚以來吃的粗糧,坐的大班車因而打磨得硬朗結實的身體,大家更是高興。他辛勞大半輩子,染了一身病,家人是多麼希望他晚年幸福,無病無災呵。
為釣絲釣鉤不至在睡著後被魚兒拖走,于得水也悄悄仿他「師傅」的樣子,將釣絲縛於大腳趾上,在疲憊時,倒頭睡去。
但這卻釀出了大事!
某日在一旁釣魚的許河生過來看望于縣長時,只見水邊漂浮著一頂草帽。
許河生頓感不妙,忙四處尋找于縣長。問大家,言都沒見他。
這晚上車,大家再次清點人數,叫著于縣長的名字,仍不見。許河生說可能出事了,叫大家去找找。於是大家都推遲上車,沿著山坡水邊,淒淒地呼喚著于縣長的名字……
一個星期之後,白泥水庫的水面上浮出兩具屍體,一具是于縣長,另一具是一條大約有二十斤重的鯉魚。那根釣絲,一頭鎖著魚頭,一頭縛在於縣長的大腳趾上。
屍體撈上來,許河生擠過去看,見於縣長腳趾上打著的是一個死結。
怎麼可以打死結呢!許河生心裡說著這話,腦殼裡當即「嗡嗡」作響,就人事不省地倒在地上。
可敬的老縣長走了,終年六十六歲。釣魚協會為他舉辦了隆重的喪事。
誰也不曾想到于縣長自縛釣絲而亡與許河生有關。但許河生覺得他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想他怎麼就沒有發現于縣長也會學他這個懶樣呢?這又不是什麼雅觀的動作。而他竟沒有告訴他只能打活結不能打死結的。要知道:一條七八斤重的魚在水中的力量,足可以和岸上的人鬥狠呢。那麼大的一條魚,一下就可把人拉下水去的。
于縣長死後,許河生就再也不想釣魚了。而且從此看見魚,就不舒服。更是不敢吃魚,聞到魚腥氣便要趕忙躲開,不然五臟六腑都會嘔吐出來。他感情甚深的釣魚協會也不再去了,平日要是在路上碰到釣友,避而不見或老遠就躲開,他不想再回憶和談及有關釣魚的事。和七十年代一樣,許河生又變成了半個聾啞人,聽得見,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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