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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孔子的哲學思想》[1]一文給張聞天[2]的信 (一九三九年二月二十日、二十二日) 一 伯達[3]同志的《孔子哲學》我曾經看過一次(沒有細看),覺得是好的,今因你的囑咐再看一遍,仍覺大體上是好的,惟有幾點可商榷之處開在下面,請加斟酌,並與伯達同志商量一番。我對孔子的東西毫無研究,下列意見是從伯達文章望文生義地說出來的,不敢自信為正確的意見。 (一)「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4],作為哲學的整個綱領來說是觀念論,伯達的指出是對的;但如果作為哲學的部分,即作為實踐論來說則是對的,這和「沒有正確理論就沒有正確實踐」的意思差不多。如果孔子在「名不正」上面加了一句:「實不明則名不正」,而孔子又是真正承認實為根本的話,那孔子就不是觀念論了,然而事實上不是如此,所以孔子的體系是觀念論;但作為片面真理則是對的,一切觀念論都有其片面真理,孔子也是一樣。此點似宜在文中指出,以免讀者誤認「名不正言不順」而「事」也可「成」。「正名」的工作,不但孔子,我們也在做,孔子是正封建秩序之名,我們是正革命秩序之名,孔子是名為主,我們則是實為主,分別就在這裡。又觀念論哲學有一個長處,就是強調主觀能動性,孔子正是這樣,所以能引起人的注意與擁護。機械唯物論不能克服觀念論,重要原因之一就在於它忽視主觀能動性。我們對孔子的這方面的長處應該說到。 (二)「家庭中父與子的關係,反映了社會中君與臣的關係」,不如倒過來說:「社會中(說國家中似較妥當)君與臣的關係,反映了家庭中父與子的關係」。事實上奴隸社會與封建社會的國家發生以前,家庭是先發生的,原始共產社會末期氏族社會中的家長制,是後來國家形成的先驅,所以是「移孝作忠」而不是移忠作孝。一切國家(政治)都是經濟之集中的表現,而在封建國家裡家庭則正是當時小生產經濟之基本單元,如伯達所說的「基本細胞」,封建國家為了適應它們的集中(封建主義的集中)而出現。 (三)中庸問題 伯達的解釋是對的,但是不足的。「過猶不及」是兩條戰線鬥爭的方法,是重要思想方法之一。一切哲學,一切思想,一切日常生活,都要作兩條戰線鬥爭,去肯定事物與概念的相對安定的質。「一定的質含有一定的量」是對的,不如說「一定的質被包含於一定的量之中」,但重要的是從事物的量上去找出並確定那一定的質,為之設立界限,使之區別於其他異質,作兩條戰線鬥爭的目的在此。文中最好引《中庸》上面「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5],及「回之為人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6],更加明確地解釋了中庸的意義。朱熹[7]在「舜其大知」一節注道:「兩端謂眾論不同之極致,蓋凡物皆有兩端,如大小厚薄之類。於善之中又執其兩端而度量以取中,然後用之,則其擇之審而行之至矣。然非在我之權度精切不差,何以與此?此知之所以無過不及而道之所以行也」[8]。這個注解大體是對的,但「兩端」不應單訓為「眾論不同之極致」,而應說明即是指的「過」與「不及」。「過」的即是「左」的東西,「不及」的即是右的東西。依照現在我們的觀點說來,過與不及乃指一定事物在時間與空間中運動,當其發展到一定狀態時,應從量的關係上找出與確定其一定的質,這就是「中」或「中庸」,或「時中」。說這個事物已經不是這種狀態而進到別種狀態了,這就是別一種質,就是「過」或「左」傾了。說這個事物還停止在原來狀態並無發展,這是老的事物,是概念停滯,是守舊頑固,是右傾,是「不及」。孔子的中庸觀念沒有這種發展的思想,乃是排斥異端樹立己說的意思為多,然而是從量上去找出與確定質而反對「左」右傾則是無疑的。這個思想的確如伯達所說是孔子的一大發現,一大功績,是哲學的重要範疇,值得很好地解釋一番。 (四)說孔子「患得患失」時不必引孔子做魯國宰相「有喜色」一例,因為不能指出當做了官的時候除了「有喜色」之外應取什麼更正當的態度,問題在於那個官應不應做,不在有無喜色。 (五)關於孔子的道德論,應給以唯物論的觀察,加以更多的批判,以便與國民黨的道德觀(國民黨在這方面最喜引孔子)有原則的區別。例如「知仁勇」,孔子的知(理論)既是不根於客觀事實的,是獨斷的,觀念論的,則其見之仁勇(實踐),也必是仁于統治者一階級而不仁於大眾的;勇於壓迫人民,勇於守衛封建制度,而不勇於為人民服務的。知仁勇被稱為「三達德」,是歷來的糊塗觀念,知是理論,是思想,是計劃,方案,政策,仁勇是拿理論、政策等見之實踐時候應取的一二種態度,仁像現在說的「親愛團結」,勇像現在說的「克服困難」了(現在我們說的親愛團結,克服困難,都是唯物論的,而孔子的知仁勇則一概是主觀的),但還有別的更重要的態度如像「忠實」,如果做事不忠實,那「知」只是言而不信,仁只是假仁,勇只是白勇。還有仁義對舉,「義者事之宜」[9],可說是「知」的範疇內事,而「仁」不過是實踐時的態度之一,卻放在「義」之上,成為觀念論的昏亂思想。「仁」這個東西在孔子以後幾千年來,為觀念論的昏亂思想家所利用,鬧得一塌糊塗,真是害人不淺。我覺孔子的這類道德範疇,應給以歷史的唯物論的批判,將其放在恰當的位置。伯達同志有了一些批判,但還覺得不大嚴肅。 (六)沒有明白指出孔子在認識論上與社會論上的基本的形而上學之外,有它的辯證法的許多因素,例如孔子對名與事,文與質,言與行等等關係的說明。 (七)此外,文沒有一個總的概念,使初學看了覺得缺乏系統性,如能在文前或文尾對於孔子哲學加以概括的說明,指出其根本性質則更好。我看過的伯達的幾篇文章,似乎都有此缺點。 以上幾點並未深想,只是隨說一頓而已。 毛澤東 二月二十日夜 二 伯達同志的文章再看了,改處都好。但尚有下列意見,請轉達伯達同志考慮。 (一)說孔子教育普及化的功績時引了郭沫若的話,說孔子的功績僅在教育普及一點,他則毫無,這不合事實,也與本文衝突,我覺可以不引。 (二)在最末一段前我加了一句,似更醒目。 (三)伯達此文及老墨哲學諸文[10]引了章,梁,胡,馮[11]諸人許多話,我不反對引他們的話,但應在適當地方有一批判的申明,說明他們在中國學術上有其功績,但他們的思想和我們是有基本上區別的,梁基本上是觀念論與形而上學,胡是庸俗唯物論與相對主義,也是形而上學,章,馮……(章,馮二家我無研究),等等。若無這一簡單的申明,則有使讀者根本相信他們的危險。老子等兩篇已發表,可在孔子篇的末尾來一申明(此申明低二格寫),說明此篇,前二篇,及爾後發表諸文,凡引他們的話,都是引他們在這些問題上說得對的,或大體上說得對的東西,對於他們整個思想系統上的錯誤的批判則屬另一問題,須在另一時間去做。 是否有當,請兄及陳同志斟酌。 敬禮! 毛澤東 二月二十二日夜 根據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三年出版的《毛澤東書信選集》刊印。 注釋 [1]《孔子的哲學思想》一文,毛澤東在信中將它稱為《孔子哲學》,是陳伯達寫的,一九三九年發表在延安《解放》第六十九期。 [2]張聞天,當時任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中央宣傳部部長。毛澤東寫給張聞天的這兩封信的手稿,抬頭現已缺損。 [3]伯達,即陳伯達,當時在中共中央宣傳部工作。 [4]見《論語·子路》。 [5]參見《中庸》。原文為:「子曰:『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其斯以為舜乎。』」 [6]參見《中庸》。原文為:「子曰:『回之為人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 [7]朱熹(一一三○——一二○○),徽州婺源(今屬江西省)人。南宋哲學家,編注有《四書集注》等書。 [8]見《四書集注·中庸》朱熹注。 [9]參見朱熹《四書集注·孟子·梁惠王章句上》。原文為:「仁者心之德愛之理。義者心之制事之宜也。」 [10]指陳伯達寫的《老子的哲學思想》和《墨子哲學思想》。《老子的哲學思想》一九三九年發表在延安《解放》第六十三、第六十四期合刊。《墨子哲學思想》一九三九年、一九四○年陸續發表在延安《解放》第八十二、第一○二和第一○四期。 [11]章,指章炳麟(一八六九——一九三六),浙江余杭人。梁,指梁啟超(一八七三——一九二九),廣東新會人。胡,指胡適。馮,指馮友蘭(一八九五——一九九○),河南唐河人。他們是近現代中國思想史上有重大影響的學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