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戰友重逢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二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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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副班長趙金在全班的末尾匍匐著向潛伏地點前進,潮濕的紅土,烙人的卵石。我看到羅二虎的笨拙和錢英豪的輕捷。如果不是為了照顧班集體,他一個人早就爬到了點上。獵雁時情趣盎然的匍匐前進繼續在我眼前出現。趙金,好好看著錢英豪的動作!班長命令我——是,班長!——他差不多就要爬到海裡去了。他遊動在金黃沙灘與藍黑海水之間,更像一尾亮晶晶的兇猛鱷魚了。我認為他已經爬進了無垠的大海,爬進了永恆的冰涼世界。他幾乎就在奪目光華的河冰之上了。沖啊!他躍起來,大喊著,向雁群撲去。我們也躍起來撲向河冰,河冰與河灘接合處的凍土已被陽光融化成了凍泥。我們紛紛跌倒在這裡。 然後沾著滿屁股泥巴滑到冰上去,坐著。酒精使我眩暈。錢英豪向雁群撲去,他像一條犬,像他家那條箭一樣快的黑狗「巴魯」。我們都穿著黑棉褲黑棉襖。雁哨驚叫著,群雁在冰上倉惶地助跑起飛。冰減小了雁掌的摩擦力,使它們不能迅速脫離地球引力。群雁拼命地煽動著翅膀,嘎吱嘎吱地怪叫著,奔跑著、滑動著,河上彩色斑斕,每只雁都是一團耀眼的滑動的光影。錢英豪的黑色身影切割著光線。雁們終於飛起來,煽起涼風陣陣。它們抻著脖子抻著腿在冰上飛行。一隻最笨拙的雁被錢英豪揪住了。 雁群哀鳴著漸漸升高,既沒排成「人」字,也沒排成「一」字,亂糟糟,七前八後,擁擁擠擠,飛進陽光裡去了。微風吹動著它們的羽毛在冰上滾動。錢英豪!回來——他提著槍站在隊列前,綠軍裝被汗溻透發了黑,黑紅的臉上沾著沙土。錢英豪英氣勃勃。對這個具有軍事天才的同村老鄉我既敬佩又嫉妒。他回過頭對我咧嘴一笑,偽裝帽圈下他的臉那麼輕鬆,比捉雁還輕鬆,我深信他是上帝派下來當兵打仗的。我們歡呼著跑到河冰上去,觀賞這只被錢英豪活捉了的雁。 它憤怒地驚恐地痛苦地掙扎著,並發出淒涼的令人心悸的哀鳴。我們簇擁著抱雁青年錢英豪來到柳樹下,爭著用手觸摸它的光滑得如同緞子的毛,它嘎嘎地叫著,兩隻黑豆小眼水汪汪的。雁是會流淚的靈物。趙金,看到錢英豪怎麼做了嗎?——我低下了頭——這才叫匍匐前進!班長說,你那叫什麼?像蛆爬!——我把頭再垂了些。這雁足有六斤重!摸著它我們說,走吧,英豪,讓你爹清燉雁肉去,今晚上,咱夥計們再喝一次!錢英豪空手擒雁,了不起!他說:什麼了不起?碰上一隻拉肚子的。雁淚汪汪。我感到難過。錢英豪若有所思地說:雁竟然會哭,放了它吧。魏大寶說:別充善人啦!郭金庫說:別放別放,好不容易捉的。錢說:雁是我捉的,我要放了它,他一鬆手,雁撲楞楞往前躥,魏、郭跟著追。雁起了飛,拼了命,箭一般飛向太陽。 雁聲嘹唳。魏罵:錢英豪真混蛋!郭吼:早知要放,何必去捉?害老子跌了一腚泥。張思國慢騰騰地說:放了好,行好必得好,阿彌陀佛。張思國胖墩墩的像尊小彌勒佛。據說他的娘是信佛的,我們也不知真假。魏挖苦他你當和尚去吧,當什麼兵?當兵不但要殺雁,還要殺人呢!張思國好脾氣不反駁,憨憨地笑了。趙金兄弟,我可不是故意要你難堪,他說,班長說話也太損了。我哭喪著臉說:錢英豪,我在軍隊裡怕是出息不了。我天生不是當兵的材料,你天生是當兵的材料。雁沒了影,錢英豪說,我們在這樹上留個名吧,十年後再來看看。 他掏出一把鐵把刀子,刮掉柳樹的粗皮,然後,在樹杆上刻上了:錢英豪司令。郭說:「他媽的,這麼大的野心,跟林彪一樣,給我刀子,我當什麼呢,我當個軍長吧!唰唰唰,樹幹上刻出了郭金庫軍長。依次出現了:趙金團長、魏大寶營長。張思國搔著頭皮說:我什麼也不想當,就想當個黨員,回來找個工作,實在找不到工作,在村裡當個支委也行。我們都笑他胸無大志。魏大寶說:那你就刻上吧。張說:我手拙你替我刻吧。魏說:好,我來刻。村支委張思國,六個大字出現在樹幹上。郭說:子彈把錢英豪司令打碎了時我並沒想到柳樹上的字。 …… 我們不約而同地溜下樹冠,在枝杈縱橫中,在洪水漫漫中,尋找錢英豪司令,尋找郭金庫軍長,尋找趙金團長,尋找魏大寶營長,尋找村支委張思國……往昔的輝煌夢想也許早已生長在柳樹的年輪裡柳樹的纖維裡,我們撫摸著裂綻疤紋、生滿青苔的樹皮,齊齊地歎一口氣,六隻憂傷的眼睛,碰在了一起。 英豪兄,趙金弟,想不到在樹上碰上了你們。趙金咱還見過一次面,那時候兄弟我還潦倒著呢。把武裝部的門捅成了篩子底,哈哈,比較痛快,還回家消滅了三個目標,老婆挺著大肚子跑到鄉里,揪住民政助理,說寧願拋頭顱灑熱血也不跟郭金庫這個強盜一起過了。民政助理說天上下雨地上流小兩口打架別記仇,肚子都這麼大了,還鬧什麼離婚?我給你們調解調解就好了。 我老婆說你不同意就在你這裡殺身成仁。民政助理說,你真要離我可告訴你可別後悔。我老婆說頭可斷血可流不跟郭金庫離婚不罷休。民政助理說縣裡來文件了,說凡在自衛還擊戰中立過功的復員兵全部農轉非並安排工作,你跟他離了,他找個大閨女根本不發愁。我老婆一聽這話,說不離了不離了,我不過說兩句氣話罷了。 郭說我捉摸著世界上的事真是不破不立,要不是我回家消滅了三個目標,好運氣也不會來找我,晦氣鬼也怕敢於戰鬥的復員兵,對不對,夥計們?他滿臉得意之色,嘴巴笑成一條菊花。沒及我們應和,他滿臉的得意像被冷風吹落的蒼老花瓣,亂紛紛跌落在河水中,燦爛的彤雲密佈在臉上,他痛苦而激動地說:那天,在你們村裡,英豪,你的裝著一條木腿的老父親站在我的面前。 他說:郭金庫你還認識我不? 看著他那條木頭腿,那佝僂的腰,那滿臉的皺紋,我鼻子發酸,說:錢大爺,您老人家好…… 你爹說:金庫,你到我家來一趟吧,有點事和你商量商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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