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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在去他家的路上他說夥計,我老婆瞧不起我,天天跟我找彆扭,你是堂堂解放軍上尉軍官,送我回家,會讓我滿面光彩,這是長我的志氣,滅我老婆的威風。兄弟狐假虎威,鎮鎮老婆,希望能夠借此改善一下形象。我沒醉,我是醉人不醉心。

  他的家距離鄉政府一裡路,抬腳就到。三間破屋實在寒酸。推開擋雞的柴門他說:

  「到了郭府了。」

  他老婆正在喂豬。一見她我就感到面熟。想起來了。郭金庫當兵時她經常去探親,到了連裡就賴著不想走,一頓飯能吃七個饅頭,弄得司務長和炊事班有意見。光來吃住還不算,還背著十幾把笤帚到營區叫賣,嗓門十分的古怪,半似歌唱半似號喪,吸引了許多軍官家屬和小孩子來看熱鬧。哨兵趕她走說是三連戰士郭金庫的未婚妻,把郭金庫糟踐得夠嗆。

  郭金庫說:「老婆子,我的老戰友趙金上尉來了,趕快燒水泡茶!」

  她翻翻眼皮,罵道:

  「看你醉得那個熊樣!」

  「快燒水泡茶!」金庫下令。

  「草沒有一根,茶沒有一捏,燒你爹的×,泡你娘的×!」女人妙語連珠地說著,從腰裡掏出一根胡蘿蔔,喀嚓咬了一口。

  我說郭金庫我走了。

  郭金庫臉脹成青色,怒駡道:

  「我這輩子倒黴就倒在你這臭娘們身上,今日咱新賬舊賬一塊算。我毀了你吧!」

  女人挺挺大肚子,豪邁地說:

  「來吧來吧,有本事朝這兒打,打掉這個王八種省了我改嫁時拖油瓶子!」

  金庫捶著胸哭:

  「爹呀娘呀天老爺呀,怎麼叫我碰上這個母夜叉?」

  我說:「金庫算了,眼見著就要過年了,別鬧騰了。」

  「過年?」他紅著眼說,「不過了!」他從門口邊抄起一個蒜臼子,沖進屋裡,我跟進去拉他。

  他高聲下達著命令:

  「五班副郭金庫——到——目標正前方發射魚雷——是——」他掄起胳膊把石頭蒜臼子擲到那塊懸掛在北牆上的明晃晃的大吊鏡上,「咣唧」一響,玻璃碎片紛紛落下,他老婆在門口哇哇地哭起來,他撿起蒜臼子,站在堂屋裡,下達命令:「五班副郭金庫——到——正前方發現目標發射魚雷——是——」他把蒜臼子扔在鍋裡,鐵鍋破裂,蒜臼子掉在灶底草木灰中,砸起一股煙塵。他從草木灰中提出蒜臼子,隨手砸在水缸上。「發射魚雷!」水缸四分五裂,滿缸的水也同時向四下湧流,屋子裡水聲嘩啦,無法立腳了。

  他的一系列動作迅猛無比,好像經過多少次精細計劃和演習一樣,等到我想去阻攔他的破壞行為時,他已經把這一切都順利完成了。彈無虛發,家裡三個重大目標全部消滅,再幹就只好放火燒房子了。他的老婆見勢不好,腆著大肚子,哭著跑了。

  他蹲在地上,雙手捂住了腦袋。

  我說:「你這個愣頭青,這日子往後怎麼過?」

  他撕下帽徽領章,平靜地說:

  「趙金,你走吧,好好幹去吧,替咱老鄉爭口氣,千萬不要離開軍隊。」

  爬上河堤的人果然是郭金庫。他留了背頭,梳理得還算光滑。下身穿一條灰滌綸布褲子,挽了一圈褲腳,腳上穿著絲襪子,前露腳趾後露腳後跟的人造革半高跟涼鞋,上身穿一件半袖白襯衫,脖子上鬆鬆垮垮地吊著一根紅領帶,衣袋裡插著一支鋼筆,儼然一個鄉鎮幹部了。

  他在我們的樹冠東側尋了個地方,蹲下,掛餌,餌料是一隻活豆蟲,掛到鉤上後還彎曲擰動著。他將魚鉤拋下水,掏出煙點著,又從身上摸出一塊塑料布,展開在河堤上,然後坐在塑料布上。

  我說:「英豪,把這個小子叫到樹上來怎麼樣?」

  他猶豫了一會兒,說:

  「好吧,你喊吧!」

  我大聲喊叫:

  「郭金庫——郭金庫——」

  他毫無反應。

  錢英豪說:「他被鱉迷住了心竅。你看我的。」

  他把拴在樹冠上那只小鱉解下來。用另一根鞋帶把它牢牢地捆在擰緊了瓶蓋的空茅臺酒瓶子上。又將拴住鱉腿的鞋帶連結在那根混漉漉的背包帶上,然後,把它拋到了郭金庫面前的水面上。小鱉在水面上急速地活動著,酒瓶子把它翻到水裡去,使它四腳朝天。它掙扎著又把酒瓶子翻下去。酒瓶子的華貴標簽在渾水中格外醒目,鱉甲周圍的軟組織像裙子一樣翩翩翻動。一瓶茅臺,一隻活鱉,合起來恰好是一份厚禮。郭金庫的雙眼突然放出光來。

  他把煙蒂扔進河水,挽起褲腿,脫掉鞋,試試探探地向小鱉逼近。錢英豪緩緩地抽動著背包繩,使酒瓶子和小鱉始終與郭金庫保持著一段距離,引誘他向我們的樹冠走來。

  水淹沒了他的大腿,又淹沒了他的肚臍,緊接著又淹沒了他的胸口。他腳下一滑,身體傾倒,頭顱浸在了河水中。他掙扎著站起來,驚恐地往後退去。洪水糾纏著他,使他行動笨拙。退到淺水處,他回過頭,看著翻滾的酒瓶和翩翩的鱉裙子,猶豫了一會,又試試探探地向深水中走來。

  我蹲在樹冠上,強忍著不笑出聲來。他明明是來釣鱉,卻被鱉釣了他。

  這次他走得格外小心,水淹至脖頸時他的身體還保持著平衡。錢英豪松了一個背包繩,讓鱉與酒瓶處在深水與淺水的邊緣,漂在郭金庫伸手就可抓住的水面上。他悄悄地伸出手,然後往前一撲,洪水隨即淹沒了他……

  ……我和錢英豪像拖死狗一樣,把身材高大的郭金庫拖到樹冠上來。他嗆了水,拼命地咳嗽著。我伸出拳頭在他背上捶了幾下,一股黃水從他嘴裡噴到河裡。他擦擦沁進眼裡去的泥沙,這時我适才的喊叫聲突然在黃昏時的河道上明亮地迴響起來:

  「郭金庫——郭金庫——」

  他在樹冠上四處張望著,他的名字隨著層層疊疊的波濤消逝了。他的臉上閃過驚恐與迷茫的神情。我像他當初在集市對付我一樣,從背後叉住了他的脖頸。大吼一聲:

  「哪裡逃!」

  他驚愕地別過頭來,罵道:

  「他媽的,是你這個小子在裝神弄鬼!」

  他掄起大巴掌,對準我的軟肋來了一下子,痛得我差點背過氣去。他拍打著我的肩頭。親熱地問:

  「什麼時候回來的?在這裡幹什麼?」

  我指指他的身後,說:

  「你先看看這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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