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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第五部 第二幕

  在綠色燈光照耀下,整個舞臺像一個幽暗的水底世界。舞臺深處,有一個周圍生滿細草的山洞。從山洞中。不時傳出青蛙的叫聲與嬰兒的哭聲。有十幾個嬰兒,從舞臺上方垂掛下來。他們四肢抽動,哭聲連成一片。

  舞臺前部,擺放著兩個製作泥娃娃的案板,郝大手和秦河盤腿坐在案後,聚精會神地團弄著泥巴。

  姑姑從洞裡爬出來。她身穿一襲肥大的黑袍,頭髮蓬亂。

  姑姑:(像背書一樣)俺叫萬心,今年七十三,當婦科醫生,整整五十年。即便是退休之後,也日夜不得閒。經俺的手接出來的孩子,統共是九千八百八十三……(仰起臉,看著那些空中懸掛的孩子)孩子們,你們哭得真是好聽啊!聽到你們的哭聲,姑姑心裡就踏踏實實;聽不到你們的哭聲,姑姑心中就空空蕩蕩。你們的哭聲,是世界上最好聽的聲音;你們的哭聲,是姑姑的安魂曲。真可惜早年沒有錄音機,沒能把你們出生時的哭聲錄下來。姑姑活著的時候,每天放你們的哭聲;姑姑死後,在葬禮上,也放你們的哭聲。九千八百八十三個孩子一齊哭,那該是多麼動聽的音樂……(無限神往地)讓你們的哭聲感天動地。讓你們的哭聲把姑姑送入天堂……

  秦河:(陰沉沉地)當心他們的哭聲把你拽進地獄!

  姑姑:(在那些懸掛的孩子之間,用輕盈的步伐來回穿行著,宛如一條魚在水中輕快地遊動。她一邊穿行,一邊用巴掌拍打著那些嬰兒的屁股)哭啊,寶貝們,哭啊!你們不哭,說明你們有毛病,你們哭,說明你們很健康……

  郝大手:神經病!

  秦河:你說誰呢?

  郝大手:說我呢!

  秦河:說你當然可以,說我那是不行的。(自負地)因為我是高密東北鄉最著名的泥塑藝術家。儘管有些人不同意,但那是他們的事。在玩弄泥巴這個行當裡,老子就是天下第一。人,必須學會自己抬舉自己,如果自己都不把自己當成一個東西,那誰還會把你當成一個東西?俺捏出來的孩子,是真正的藝術品,一個值一百美金。

  郝大手:都聽到了吧?什麼叫不要臉呢?我團弄泥巴那會兒,你還在地上爬著找雞屎吃呢。老子是縣長任命的民間工藝美術大師!你算什麼?

  秦河:同志們,朋友們,都聽到了吧?郝大手,你不是不要臉,你是厚顏無恥,你是神經病,你是強迫症,你捏了一輩子泥孩子,至今還沒捏出一個成品,你總是捏一個毀一個,總是以為下一個會比上一個好。你就是那個在玉米田裡掰棒子的笨狗熊。同志們,朋友們,你們看看他那兩隻手,什麼「郝大手」,那根本不是手,是青蛙的爪子,鴨子的腳,指頭縫裡生著蹼膜……

  郝大手:(憤怒地將手中泥巴投向秦河)你放狗屁!你這個神經病,立刻從這裡滾走!

  秦河:你憑什麼讓我滾走?

  郝大手:因為這是我的家。

  秦河:誰能證明這裡是你的家?(指著姑姑與那些懸掛著的孩子)她能證明嗎?他們能證明嗎?

  郝大手:(指姑姑)她當然能夠證明。

  秦河:憑什麼她就能證明?

  郝大手:她是我的老婆!

  秦河:你憑什麼說她是你的老婆?

  郝大手:因為我和她結過婚。

  秦河:誰能證明你和她結過婚?

  郝大手:因為我和她睡過覺!

  秦河:(痛苦萬端,抱著頭)不——!你是個騙子!你騙了我,我為你耗費了青春,你答應過我,你說你不會和任何人結婚,一輩子也不結婚!

  姑姑:(怒斥郝大手)你招惹他幹什麼?我跟你可是有約在先的。

  郝大手:我忘了。

  姑姑:你忘了?我提醒你,我當時跟你說,要我嫁給你可以,但你必須接受他,把他當我的弟弟,容他瘋,容他傻,容他胡言亂語;管他吃,管他住,還要管他穿衣服。

  郝大手:我還要容他與你睡覺是不是?

  姑姑:神經病,你們都是神經病!

  秦河:(怒指都大手)他才是神經病,我的神經很正常!

  郝大手:叫囂也沒有用,惱羞成怒也沒用。哪怕你把拳頭舉得比樹還高,哪怕你眼睛裡蹦出鮮紅的櫻桃,哪怕你頭上生出羊角,哪怕你嘴巴裡飛出小烏,哪怕你渾身長遍豬毛,也無法改變你是神經病!這個事實,用鋼鑿子,鐫刻在石頭上!

  姑姑:(嘲諷地)這滿嘴的歪詞,是從蝌蚪的劇本上學來的吧?

  郝大手:(指著秦河)你每隔兩個月,就要到馮耳山精神病院住三個月。在那裡,你穿緊身衣,吃鎮靜劑,實在不行還要坐電椅。你被他們折騰得皮包著骨頭,眼珠子發直,好像一個非洲的孤兒。你的小臉上沾滿了蒼蠅屎,好似一塊舊牆皮,你從那裡逃出來,又有兩個月了吧?明天,或者後天,你又該到那裡去了吧?(逼真地模仿救護車的警笛聲,秦河渾身顫慄,跪在地上)你這次進去,就不要出來了。你這樣的狂躁型精神病,放出來就會給這個和諧的社會增添不和諧的因素!

  姑姑: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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