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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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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我非慚愧地告訴您,那部話劇,只能以後再寫了。一個即將呱呱墜地的嬰兒,比一部話劇,肯定要重要得多。這也許是件好事,因為我此前的構思片斷,都是陰暗、血腥,只有毀滅沒有誕生,只有絕望沒有希望,這樣的作品寫出來,只會毒化人們的心靈,使我的罪過更加深重。請相信我,先生,這部話劇我肯定要寫。等那個孩子誕生後,我就會拿起筆來,為新生命唱一首讚歌。先生,我不會讓您失望的。 在這段時間裡,我陪同小獅子去探望了姑姑。那天陽光非常好,姑姑家的院子裡那兩棵國槐樹上。有的槐花正盛開,有的槐花正脫落。姑姑端坐在國槐樹下,閉著眼睛,口中念念有詞。她的花白的、茂密如同蓬草的頭髮上落滿了槐花,有幾隻蜜蜂在她頭上飛舞。在窗前一塊支起的青石板前,低矮的小凳子上,坐著我們的姑父郝大手。這個被縣裡授予了民間工藝大師稱號的人,正在團弄著泥巴。他目光迷離、精神恍惚。姑姑說: 這個孩子,他的爹是圓臉,細長眼,鼻樑塌,厚嘴唇,兩扇肥耳朵;他的娘,瘦瓜子臉,杏核兒眼,雙眼皮,小嘴,挺鼻樑兒,兩隻薄耳朵,沒耳垂兒。這孩子,基本上隨他娘的模樣,但嘴比他娘要大一點兒,唇比他娘的唇要厚一點兒,耳朵比他娘的耳朵要大一點兒,鼻樑比他娘的鼻樑要矮一點兒…… 我們看到,在姑姑的念叨聲中,一個泥孩子,在姑父的手中,慢慢地成了形。他用竹簽兒給泥孩子,你來了,就齊了。 我將一瓶五糧液放在窗臺上,小獅子將一盒糖果放在姑姑腳邊,我們齊聲說:姑姑,我們看你來了。 姑姑像生產違禁物品的人突然被人發現了似的,有些驚慌,有些手忙腳亂。她試圖用衣襟遮掩那泥娃娃,但遮掩不住,便停止了遮掩,說:我不想瞞你們。 我說:姑姑,我們看過王肝送給我們的紀錄片,我們理解你,知道你的心。 知道就好,姑姑起身,端著那個剛剛製作完畢的泥孩子,進人東廂房。她不回頭,沉悶地對我們說:跟我來。她龐大的穿黑衣的身體在前邊,對我們造成一種神秘的壓力。我們早就聽父親說過,姑姑的神志有點不正常,因此回鄉後疏於探望。想想姑姑當年的煊赫,看到她淒涼的近境,我心中頓感悲涼。 東廂房裡光線很暗,一股陰涼潮濕的氣息撲鼻而來。姑姑拉了一下牆上的燈繩,一盞一百瓦的燈泡亮起,照耀得廂房裡纖毫畢現。這是三間廂房,所有的窗戶均用磚坯堵住。東、南、北三面牆壁上,全是同樣大小的木格子。每個格子裡,安放著一尊泥娃娃。 姑姑將手中的泥娃娃,放置在最後一個空格裡,然後,退後一步,在房間正中的一個小小的供桌前,點燃了三炷香,跪下,雙手合掌,口中念念有詞。 我們跟著姑姑慌忙下跪。我不知道該祝禱什麼,中美合資家寶婦嬰醫院大門外廣告牌上那些姿態生動的嬰兒面孔,像拉洋片一樣,在我腦海裡次第滑過。我的心中充溢著感恩之情,愧疚之情,還有一絲絲恐怖。我明白,姑姑是將她引流過的那些嬰兒,通過姑父的手,一一再現出來。我猜測,姑姑是用這種方式來彌補她心中的歉疚,但這不能怨她啊。她不做這事情,也有別人來做。而且,那些違規懷胎的男女們,自身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而且,如果沒人。來做這些事情,今日的中國,會是個什麼樣子,還真是不好說。 姑姑上完香,站起來,喜笑顏開地說:小跑,獅子,你們來得正好,我的心願完成了。你們好好看看吧,這些孩子,個個都有姓名。我讓他們在這裡集合,在這裡享受我的供奉,等他們得了靈性,便會到他們該去的地方投胎降生。姑姑引領著我們逐格觀看,一一對我們講解著他們或她們的去處。 這個女娃,姑姑指著格子裡一個雙眼像杏核、咕嘟著小嘴的泥娃娃說,原本應該在一九七四年八月在譚家莊譚小六和董月娥家降生,但被姑姑毀了,現在好了,他的爹是個種菜大戶,他的娘是個巧手媳婦,他們家發明了用牛奶澆灌芹菜的方法,生產出來的芹菜鮮嫩無比,每公斤賣六十元呢。 這個男孩,姑姑指著格子裡一個眯縫著小眼睛、咧著嘴傻笑的泥娃娃說,這個小子,原本應該於一九八三年二月在吳家橋吳軍寶和周愛花家降生,被姑姑毀了,現在好了,這小子洪福齊天,降生到青州府一個官宦之家,孩子的爹娘都是國家幹部,孩子的爺爺是省裡的高官,電視上經常露面。小子,姑奶奶對得起你了。 還有這兩個姊妹花,姑姑指著安放在一個格子裡的兩個泥娃娃說,原本應該生於一九九〇年,她們的爹娘是麻風病患者,雖然治癒了,但也是手如雞爪面如活鬼,生在這樣的人家,這兩個孩子等於跳進了苦海。姑姑毀了她們也救了她們,現在好了,二〇〇〇年元旦之夜,她們降生在膠州城人民醫院,是千年寶寶,父親是著名的茂腔演員,母親是時裝店老闆,去年的春節晚會,她們姐妹雙雙上了電視表演節目,唱茂腔名段《趙美蓉觀燈》,「茄子燈,紫生生;韭菜燈,亂蓬蓬;黃瓜燈,一身刺;蘿蔔燈,水靈靈;還有那打拳瞪眼蟹子燈,咯咯下蛋的母雞燈……」她們的爹娘專門打電話來讓我收看膠州台的電視節目,看得我啊,淚珠子劈裡啪啦往下掉…… 還有這個,姑姑指著一個鬥雞眼泥娃娃說,原本應該降生在東風村張拳家,但是被毀了,雖說不能全怨姑姑,但姑姑有責任。這小子一九九五年七月降生在東風村張拳的二閨女張來娣家。張來娣來找我,她已經生了兩個女孩,再生就是超計劃生育,姑姑雖然當年被她爹打破過頭,說不盡的恩恩怨怨,但姑姑還是將這個本來應該由她娘生的孩子還給了她。他本來是她的弟弟,現在卻成了她的兒子。這秘密也只有姑姑知道,現在透漏給你們,你們要守口如瓶。這小子是個壞種,知道姑姑怕青蛙,曾經用紙包著青蛙將姑姑嚇暈過去,但姑姑不恨他,花花世界,缺一不可,好人是人,壞種也是人…… 最後,姑姑指著剛剛放進木格子裡那個泥娃娃,說:你們認識他嗎? 我眼含著淚說:姑姑,您別說了,我認識他…… 小獅子說:姑姑,這個孩子,很快就要降生了,他的爹是一個劇作家,他的媽媽是個退休的護士……姑姑,謝謝您,我已經懷孕了…… 先生,我對您寫這些,您會不會認為我是癡人寫夢?我承認,姑姑的心理,確實發生了一些問題,我太太因為盼子心切,神經也有些不太正常,但我希望您能諒解她們,理解她們。一個自認為犯有罪過的人,總要想辦法寬慰自己,就像您熟知的魯迅小說《祝福》中那個捐門檻的祥林嫂,清醒的人,不要點破她的虛妄,給她一點希望,讓她能夠解脫,讓她夜裡不做噩夢,讓她能夠像個無罪感的人一樣活下去。我順從著她們,甚至也努力地去相信她們所相信的,應該是正確的選擇吧。儘管我知道那些有科學頭腦的人會嘲笑我,那些站在道德高地上的人會批評我,甚至會有個別有覺悟的人會向有關方面控告我,但我也不想改變,為了這個孩子,為了姑姑和小獅子這兩個從事過特殊工作的女人,我寧願就這樣愚昧下去。 那天,姑姑拿出聽診器,煞有介事地為小獅子聽診。小獅子袒腹仰躺,滿面幸福;姑姑凝神細聽,神情嚴肅。聽診完畢,姑姑用她那只被我母親多次讚譽過的手,撫摸著小獅子的腹部。姑姑說:有五個月了吧?挺好,胎音清晰,胎位正確。 六個多月了,小獅子滿面含羞地說。 起來吧,姑姑拍拍小獅子的肚子,說,雖然年齡大了些,但我建議你還是自然分娩吧。我是反對剖腹產的,一個沒經過產道分娩的母親,體會不到完整的母親感覺。 我有些擔心……小獅子說。 有我呢,擔心什麼?姑姑舉起雙手,說,你應該信任這雙接生過二萬名嬰兒的手。 小獅子把姑姑的一隻手抓住,貼在自己臉上,像一個撒嬌的女兒,說: 姑姑,我信任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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