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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姑姑說,有一天,那小子突然把我叫到他辦公室。醫院裡的女人都怕進他的辦公室。我自然不怕,我口袋裡裝著一把小刀,隨時都準備劁了這個雜種。他端茶倒水,滿臉堆笑,給我灌了半天米湯。我說黃大院長,有什麼話就直說吧,不用兜圈子了。他嘿嘿地乾笑著,道:大姨!——他娘的他竟敢叫我大姨——他說大姨我是您親手接下來的,也是您看著長大的,我跟您的親兒子沒有什麼區別。嘿嘿……我說,愧不敢當,您是堂堂一院之長,我是一個普通的婦科醫生,您做我的兒子,豈不是要把我折死嗎?有什麼話您就直說吧。他嘿嘿嘿,又是乾笑,然後,厚顏無恥地說:我犯了一個領導幹部經常犯的錯誤——一時沒把握好,將王小梅弄大了肚子。——恭喜啊!姑姑道,我說,王小梅懷了龍種,我們院後繼有人了!——大姨,您就別逗笑了,他說,我這幾天愁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呢。——這畜生,他也有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的時候!——她逼著我離婚,說我如不答應,就去縣紀委告我。——我說,為什麼呢?你們這些當官的,不都流行包「二奶」嗎?給她買棟別墅,把她養起來不就行了嗎?大姨,他說,您就別拿我開心了。包「二奶」包「三奶」,那是拿不到桌面上的事,再說了,我到哪里弄錢去給她買別墅——那你就離婚唄,我說。他耷拉著驢臉說,大姨,您也不是不知道,我老丈人和我那幾個殺豬的小舅子,都是些活土匪,他們一旦知道這些事,非把我宰了不可——可您是院長啊,高級幹部啊!——行啦,大姨,他說,一個小小鄉鎮衛生院長,在您老眼裡,連個屁都算不上,您就別諷刺我了,幫我想想辦法吧。——我有什麼辦法可想?——王小梅崇拜您,他說,她跟我說過許多遍說她崇拜您。她誰的話都不會聽您的話也會聽。——要我做什麼?——您跟她說說,讓她把肚子裡的孩子拿掉——黃瓜,我惱恨地說,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兒,我再也不會做了!我這輩子,親手給人家流掉的孩子,已經有兩千多個了!這種事兒,我再也不幹了。您就等著當爹吧!我說,王小梅多漂亮啊,生出來的孩子肯定也漂亮,多好的事啊,你跟王小梅說去吧,等她足月後,我給她接生!

  姑姑道,我拂袖而去,心中感到很痛快,但坐到辦公室後,喝了一杯水,心中又感到難過。黃瓜這壞種,斷子絕孫才好,王小梅那樣的身體,孕育著這樣的壞種,真是可惜。我接生過這麼多孩子,總結出一條經驗,那就是,好人和壞人,一小半是後天教育的結果,一大半是遺傳決定的。你們可以批「血統論」,但我這是實踐出真知。像黃瓜這樣的壞種後代,即使生出來放在廟裡,長大了也是個花和尚。儘管我心裡替王小梅難過,但我也不會去做她的思想工作,不能讓黃瓜這壞種輕鬆卸下包袱。哪怕世界上多一個花和尚。——但我最後,還是給王小梅做了人流。

  是王小梅自己求我的。姑姑說,她跪在我的面前,抱著我的腿,鼻涕眼淚,把我的褲子都弄髒了。她哭著說,姑姑啊,姑姑,我上了他的當,我被他騙了,即便他用八人大轎來娶我,我也不會嫁給這樣的畜生。姑姑,你幫我做了吧,我不想要這個壞種……

  就這樣——姑姑又點燃一枝煙,凶巴巴地抽著,濃煙籠罩著她的臉——我給她做了。王小梅原本是含苞待放的玫瑰,被他給糟蹋成了殘花敗柳——姑姑抬起胳膊,沾沾臉上的淚。我發誓再也不做這樣的手術了,我已經受不了了,即使她的肚子裡懷著一隻長毛的猴子,我也不做了,我一聽到那負壓瓶發出的「咕唧咕唧」的聲響,就感到自己的心臟被一隻大手攥住了,越攥越緊,痛得我渾身冒汗,眼冒金花,手術做完了,我也癱倒在地上……

  對啊,人老了,講話愛跑題,說了半天,還沒說到我為什麼要嫁給郝大手。姑姑說,宣佈我退休那天,是陰曆的七月十五,黃瓜那雜種還想留我,讓我退休不離崗,說每月給我八百元錢。呸!我一口唾沫啐到他的臉上。小雜種,姑奶奶給你們賣命賣夠了,這些年來,衛生院裡的錢,十元裡有八元是我掙的。四鄉八縣,奔衛生院來看病的婦女兒童,都是沖著我來的。姑奶奶要想掙錢,哪一天還不掙個千兒八百的?你黃瓜想用每月八百元錢收買我?一個農民工也不止這個價啊!姑奶奶辛苦大半輩子,不幹了,想歇歇了,回高密東北鄉養老了。——就為這,我把黃瓜這雜種得罪了,這兩年他變著法兒整我,整我?老姑奶奶什麼陣勢沒見過?老姑奶奶少年時連日本鬼子都不怕,七十多歲了反倒怕你個小雜種不成?——對對,說正題了。

  要問我為什麼嫁給老郝,那真還要從蛙說起。宣佈了我退休那晚上,幾個老同事在飯店裡擺了一桌酒宴。那晚上我喝醉了——其實我喝得並不多,是那酒不好。酒店裡那個小老闆,解百爪的兒子解小雀,六三年生那批地瓜小孩中的一個,拿出一瓶「五糧液」說要孝敬我,可他娘的那是瓶假酒,我只喝了半茶碗就頭暈眼花、天旋地轉了。同桌喝酒那些人,一個個東倒西歪,那解小雀自己也口吐白沫,翻了白眼兒。

  姑姑說她搖搖晃晃地往回走,本來是想回醫院宿舍的,可不知不覺地競走到了一片窪地裡。一條小路彎彎曲曲,兩邊是一人多高的蘆葦,一片片水,被月光照著,亮閃閃的,如同玻璃。蛤蟆、青蛙,呱呱地叫。這邊的停下來,那邊的叫起來,此起彼伏,好像拉歌一樣。有一陣子四面八方都叫起來,呱呱呱呱,叫聲連片,彙集起來,直沖到天上去。一會兒又突然停下來,四周寂靜,惟有蟲鳴。姑姑說她行醫幾十年,不知道走過多少夜路,從來沒感到怕過什麼,但這天晚上她體會到了恐懼的感覺。常言道蛙聲如鼓,但姑姑說,那天晚上的蛙聲如哭,仿佛是成千上萬的初生嬰兒在哭。姑姑說她原本是最愛聽初生兒哭聲的,對於一個婦產科醫生來說,初生嬰兒的哭聲是世上最動聽的音樂啊!可那天晚上的蛙叫聲裡,有一種怨恨,一種委屈,仿佛是無數受了傷害的嬰兒的精靈在發出控訴。姑姑說她喝下去的酒頃刻之間都變成冷汗冒了出來。你們可不要以為我是酒後腦子裡出現了幻覺。酒隨汗出之後,除了頭有些痛之外,我的腦子非常清醒。姑姑沿著那條泥濘的小路,想逃離蛙聲的包圍。但哪裡能逃脫?無論她跑得有多快,那些哇——哇——哇——的淒涼而怨恨的哭叫聲都從四面八方糾纏著她。姑姑說她想跑,但跑不動,小路上的泥濘,像那種青年人嘴巴裡吐出來的口香糖一樣,牢牢地粘著她的鞋底,她每抬一下腳,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氣,她看到在鞋底和路面之間,牽拉著一道道銀色的絲線,她掙斷了這些絲線,但落腳之處,又有新的絲線產生。她拋掉了鞋子,赤腳走在泥路上,但赤腳之後,對地面泥濘的吸力感受更加親切,仿佛那些銀色的絲線都生出了吸盤,牢牢地附著腳底,非把她腳底的皮肉撕裂不可。姑姑說她跪在了地上,像一隻巨大的青蛙,往前爬行,這時,地上的泥濘吸附著她的膝蓋、小腿和手掌。她還是不顧一切地向前爬啊,向前爬。這時,姑姑說,從那些茂密蘆葦深處,從那些銀光閃閃的水浮蓮的葉片問,無數的青蛙跳躍出來。它們有的渾身碧綠,有的通體金黃,有的大如電熨斗,有的小如棗核,有的生著兩隻金星般的眼睛,有的生著兩隻紅豆般的眼睛,它們波浪般湧上來,它們憤怒地鳴叫著從四面八方湧上來,把她團團圍住。姑姑說她感覺到了它們堅硬的嘴巴在啄著她的肌膚,它們似乎長著尖利指甲的爪子在抓著她的肌膚,它們蹦到了她的背上,脖子上,頭上,使她的身體不堪重負,全身趴在了地上。姑姑說她感到最大的恐懼不是來自它們的咬啄和抓撓,而是來自它們那冰涼黏膩的肚皮與自己肌膚接觸時那種令人難以忍受的噁心。它們在我的身上不停地撒尿,也許射出的是精液。姑姑說她突然想起了當年聽大奶奶講過的青蛙戲人的傳說,說有一個大閨女夜晚在河堤上乘涼,不知不覺中睡著,夢中與一身著翠衣的青年男子交合,醒來後即懷孕,後來竟生出了一堆小青蛙。姑姑說,想到此她一躍而起,極大的恐懼使她爆發出神力。她看到那些伏在她身上的青蛙像泥巴一樣紛紛地落在地上。而還有很多的青蛙牢牢地抓住她的衣服、頭髮,有兩只用嘴巴咬住她的耳垂,好像兩個可怕的耳飾。姑姑往前奔跑,地面的吸附力不知為何突然消逝。姑姑說她一邊跑一邊抖動身體,同時還用雙手在身上撕扯著。每抓住一隻青蛙時她都會發出一聲尖叫,然後將它們猛地摔出去。她說從耳朵上往下撕那兩隻青蛙時,幾乎把耳朵撕裂。它們牢牢地叼住耳垂,像饑餓的娃娃叼著母親的奶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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