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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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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第三章 正如王肝當年痛定思痛後所言:愛情是一場病。想想他迷戀小獅子那漫長的歲月裡的表現,真不可想像他在小獅子嫁我之後,還能夠活得下去。以此類推,秦河對姑姑的癡戀也是一種病,他在姑姑嫁給郝大手後,既沒有投河也沒有上吊,而是將痛苦轉化為藝術,一個卓越的民間藝術家由此產生,仿佛從泥巴裡跳出一個赤子。 王肝沒有回避我們,他甚至主動提起當年對小獅子的癡迷,談笑之間,仿佛是在說別人的故事。他的態度,讓我備感欣慰。心中埋藏多年的歉疚被稀釋,對他生出若干的親近和敬意。 我說了你都不一定相信,王肝說,小獅子赤腳走過河灘,河灘上留下一行腳印,我像小狗一樣趴在河灘上,嗅著那些腳印的氣味,淚水啪嗒啪嗒滴下來。 你就胡亂編造吧,小獅子紅著臉說。 這是千真萬確的事,王肝一本正經地說,如有一字謊言讓我頭髮梢上長療! 聽聽吧,小獅子對我說,頭髮梢上長療,還不如讓你的影子感冒。 這是很好的細節,我說,我可要把你寫進劇本裡去啊! 謝謝,王肝道,你一定要把那個名叫王肝的傻瓜做過的蠢事通通寫到劇本裡,我這裡素材多著呢。 你敢寫我就把你的稿子燒了。小獅子說。 你可以燒掉紙上的字,但燒不掉我心中的詩啊。 酸勁兒又上來了。小獅子道,王肝,我現在想,嫁給小跑,還不如當初嫁給你呢,起碼你還趴在我的腳印上哭過。 嫂夫人,您可千萬別開這種國際玩笑,您與小跑,是絕配。 確是絕配,小獅子道,連根孩子毛都沒生出來,不是絕配是什麼? 好了,別說我們了,說你,這麼多年了,你也沒找個人? 我病好之後,才發現自己其實不愛女人。 那你是同性戀?小獅子嘲道。 我什麼戀都不是,王肝道,我只戀我自己。我戀我的胳膊,戀我的腿,戀我的手,戀我的頭,戀我的五官,戀我的五臟六腑,甚至戀我的影子,我經常跟我的影子說話呢。 你大概又患上了另外一種病,小獅子道。 戀別人是要付出代價的,戀自己不要代價,我想怎麼愛我自己,就怎麼愛我自己。自己做自己的主…… 王肝把我和小獅子帶到了他與秦河居住的地方。大門口的牆壁上掛著一塊木牌子,上寫著:大師工作坊。 這裡是人民公社時期的飼養室,是我經常前來玩耍的地方。記得當年,這裡晝夜散發著牛和騾馬糞便的氣味,院子裡有一口大井,井旁一個大缸。每天早晨,飼養員老方把牲口一個個牽出來,牽到大缸旁飲水。飼養員小杜,站在井邊:不斷地將水提上來倒在缸裡。那飼養室寬大敞亮,裡邊一排溜兒安著二十幾隻石槽。最頭上的兩隻高大的石槽是騾馬使用的,裡邊的石槽低矮,是牛使用的。 一進院門,我看到院子裡那幾十根拴牛、拴騾馬的木樁猶在,我看到牆壁上當年的標語依稀可辨,甚至,連當年的氣味都沒有消散乾淨。 原本是要拆的,王肝道,但聽說上邊下來考察了,說要保留一個人民公社時期的村莊做旅遊點,所以就保存下來了。 那是不是還要養上一些牛馬?小獅子問。 估計不會養了吧?王肝大聲喊:老秦、秦老師,來貴客了! 屋子裡沒有聲響。我們跟隨王肝進屋,看到那些石槽和拴馬樁猶存。牆壁上,那些被騾馬踢出的坑猶存,牆壁上幹結的牛糞猶存。那口為牛馬煮飼料的大鍋猶存,那鋪曾經擠滿了方家那六個兒子的大炕猶存。我曾經在這鋪大炕上睡過幾夜,那是寒冬臘月,滴水成冰。方家貧寒,沒有被子,老方只能不斷地往灶裡填草燒火以禦寒,那炕熱得如同煎餅鏊子。方家的兒子習慣了,個個睡得又香又甜,我卻翻來覆去難以入睡。現在,炕上有兩套鋪蓋,炕頭牆壁上,貼著幾張年畫,畫上是麒麟送子和狀元逛街。我們看到,在兩隻石槽上,架設著一塊厚厚的木板,木板上擺著泥巴和工具,木板後一條板凳上,坐著我們的老熟人秦河。他穿著一件藍布大褂,衣袖和胸襟上色彩斑駁。他滿頭白髮,依然中分,臉如馬駒,兩隻大眼,憂鬱而深沉。看我們進來,他抬頭看了我們一眼,嘴唇動了動,算是與我們打過了招呼。然後他就恢復了雙手托腮、目光盯著牆壁,仿佛冥思苦索的狀態。 我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不敢大聲說話,走路也小心翼翼,生怕出了聲音,影響大師的思維。 在王肝的引導下,我們參觀著大師的作品。大師捏出的半成品,都在牛槽裡晾著。晾乾後等待上色的作品,都擺在靠近北牆支架起的幾塊長木板上。那些形態各異的孩子,在牛槽裡向我們打著招呼,在上粉敷色之前他們已經栩栩如生。 王肝悄悄告訴我們,大師幾乎每天都這樣坐著發呆,有時夜裡也不上炕睡覺。但他會像機器一樣定時地揉和案板上的泥巴,使他們始終保持著均勻柔軟的狀態。大師有時候枯坐一天也捏不出一個孩子,但真要捏起來,速度非常之快。我現在既是大師作品的經銷者又是大師的管家。王肝說,我終於找到了一件最適合我的工作,就像大師終於找到了他合適的工作一樣。 王肝說,大師對生活的要求很低,端到他面前什麼,他就吃什麼。當然,我會把最有營養、最有利於健康的食品買給大師吃。大師不僅僅是我們東北鄉的驕傲,也是我們全縣的驕傲。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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