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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你犯了遺棄人口罪,姑姑道,陳眉是我們帶回去的,我們用小米粥,用奶粉,好不容易把她養活,半年多了,你陳鼻連個面也不露,這女兒是你的種不假,可你這個父親,盡到責任了嗎?

  陳鼻嘟噥著:反正女兒是我的……

  是你的?小獅子凶凶地道:你叫叫看,她答應不?她如果答應,你就把她抱走!

  你不講理,我不跟你說話!陳鼻道,姑姑,過去是我錯了,現在我認錯,認罪,你把女兒還給我!

  還給你可以,姑姑道,你先到公社去交齊罰款,然後給孩子落上戶口。

  罰多少?陳鼻問。

  五千八!姑姑說。

  這麼多?!陳鼻道,我沒有那麼多錢!

  沒錢?姑姑道,沒錢你就別想要孩子。

  五千八啊!五千八!陳鼻道,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

  你的命自己留著吧,姑姑說,你的錢也可以自己留著,留著喝酒、吃肉,還可以去路邊店嫖娼!

  我沒有!陳鼻老羞成怒地吼叫著,我要去告你們!公社告不贏我去縣上告,縣上告不贏我去省上告,省上告不贏我去中央告!

  中央要是也告不贏呢?姑姑冷笑著說,是不是還要到聯合國去告?

  聯合國?陳鼻道,聯合國我也能去!

  你太有本事啦!姑姑說,現在,你給我滾!等你告贏了,再來抱孩子。但是我告訴你,即便你告贏了,也得給我寫份保證,保證你能把這孩子撫養好,同時你還得付給我和小獅子每人五千元辛苦費!

  辭灶日傍晚陳鼻沒能把陳眉抱走,但春節過後,元宵節次日,陳鼻拿著罰款收據,把陳眉抱走了。「辛苦費」是姑姑說的氣話,自然不必他交。小獅子哭得渾身亂顫,好像被人奪走了親生骨肉。姑姑斥她:哭什麼?喜歡孩子自己生嘛!

  小獅子痛哭不止,姑姑撫著她的肩頭,用一種我從沒聽到過的悲涼腔調說:姑姑這輩子,已經定了局了,而你們的好日子,才剛剛開始,去吧,工作是次要的,先生個孩子出來,抱回了給我看……

  到北京後,我們一直想生孩子,但不幸被陳鼻言中。小獅子生不出來。她對我女兒不錯,但我知道,讓她魂繞夢牽的,還是陳眉。所以,她捧著那個鼻眼酷似陳眉的泥娃娃時那種表情,就是可以理解的了。她對王肝說其實是對我說:

  我要這個孩子!

  多少錢?我問王肝。

  什麼意思,小跑?王肝惱怒地說,是瞧不起我嗎?

  你千萬別誤會,我說,「拴孩子」要心懷誠意,不交錢如何體現誠意?

  交了錢才沒有誠意呢,王肝壓低聲音道,能用錢買到的,只是一塊泥巴,而孩子,是買不到的。

  那好吧,我說,我們住濱河小區九幢902,歡迎你來。

  我會去的,王肝說,祝你們早得貴子。

  我苦笑著搖搖頭,與王肝告別,拉著小獅子,迎著人流,進入娘娘廟大殿。

  大殿前的鑄鐵香爐中,香煙繚繞,散發著濃烈的香氣。香爐旁邊的燭臺上,紅燭排列得密密麻麻,燭火搖曳,燭淚滾滾。許多女人,有的蒼老如朽木,有的光鮮如芙蓉,有的衣衫襤褸,有的懸金佩玉,形形色色,各個不同,但都滿臉虔誠,心懷希望,懷抱泥娃,在那兒焚香燃燭。

  大殿高聳,有四十九級白石臺階通向殿門。我抬頭仰望著飛簷之下的匾額,上題「德育群嬰」四個鬥大金字,簷角上懸掛銅鈴,風吹動叮咚作響。

  臺階上上下下,基本上都是懷抱著泥娃娃的女人,我混在女人堆裡,竟有點旁觀者清的意味。生育繁衍,多麼莊嚴又多麼世俗,多麼嚴肅又多麼荒唐。我油然憶起,孩提時期,親眼目睹,縣一中的紅衛兵「破四舊」戰鬥隊,專程前來拆廟毀神的情景。他們,還有她們,把送子娘娘抬出來,扔到大河中,然後高呼口號:「計劃生育就是好,娘娘下河去洗澡!」那些白髮蒼蒼的老婆婆,在河堤上,齊刷刷地跪了一排,口中念念有詞。是祈求娘娘顯靈懲罰這些毛孩子?還是祈求娘娘恕人類冒犯之罪?不得而知。「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正應了這句話:娘娘廟舊址上,重建輝煌廟宇;娘娘廟殿堂裡,再塑燦爛金身。既是繼承傳統文化,又創造了新的風尚;既滿足了人民群眾的精神需要,又吸引了八方遊客;第三產業繁榮,經濟效益顯著。真是建一座廠,不如修一座廟啊。我的鄉親們,我的舊友們,都在為這座廟活著,都是靠這座廟活著啊。

  我仰望著娘娘塑像。她面如圓月,發如烏雲。細眉入鬢,慈且含情。身著一襲白衣,項配珠寶瓔珞。右手持長柄團扇,扇面斜扣肩頭;左手摸著一個騎魚童子的頭頂。在她的身體兩側,擁擠著十二個姿態備異的童子。這些童子面貌生動,童趣盎然,確實可愛極了。我想,高密東北鄉能夠塑出這樣孩子的,大概只有郝大手與秦河了。如果王肝所說屬實,那這組塑像,更似出自秦河之手。因為,我罪過地聯想到:這白衣娘娘的體態面相,與我姑姑年輕時頗有幾分相似啊!娘娘塑像前的九個跪墊上,跪著九個女人。她們占著跪墊久久不起,或磕頭連連,或雙手合十、仰望著娘娘默默祈禱。跪墊後的大理石地面上,也跪滿了女人。無論是跪在跪墊上的女人,還是跪在地面上的女人,都把自己的泥娃娃放在膝前,讓它面對著娘娘。小獅子跪在地面上,磕頭真誠,竟碰撞出「咚咚」之聲。她眼裡飽含著淚水,是因為愛孩子愛得深沉。但我知道,她生孩子的夢想已無法實現。她一九五〇年生人,是年已五十五歲,雖乳房豐滿,但月事已絕。我在觀察別人時,肯定也有別人在觀察我。我隨著小獅子跪在娘娘面前。那些觀察我們的人,會以為我們這對老夫妻,是在為兒女往家拴娃娃吧?

  跪拜完畢,女人們拿出錢,塞入娘娘座前的紅色木箱。拿錢少的匆匆塞入,拿錢多的則不無炫耀。奉獻完畢,立在木箱旁的尼姑便將一根紅繩套在泥娃娃的脖子上。立在兩側的兩個身穿灰色袈裟的尼姑,低眉垂眼,手敲木魚,口中念念有詞,看似目不斜視,但只要有奉獻百元以上者,她們手中的木魚便會發出格外響亮的聲音,似以這種方式提請娘娘注意。

  我們原本沒想到這裡來,因此沒有帶錢。情急之中,小獅子退下手上的金戒指,投入奉獻箱。尼姑手中的木魚「啪啪啪」連響蘭聲,如同多年前我參加長跑比賽時的發令槍響。

  大殿後邊的配殿裡,依次供奉著:天仙娘娘、眼光娘娘、子孫娘娘、痘疹娘娘、乳母娘娘、引蒙娘娘、培姑娘娘、催生娘娘、送生娘娘。每殿中都有人跪拜,奉獻,每殿中都有敲木魚的尼姑看守。我看看太陽,勸小獅子隔日再來。小獅子不情願地點了點頭。沿著殿外甬道外出時,甬道外側的小室中,不時有尼姑探出腦袋:

  施主,請給您的孩子配一把長命鎖!

  施主,請給您的娃娃披一件彩霞衣!

  施主,請給您的娃娃蹬一雙青雲屐!

  ……

  我們無錢,只好連連致歉,匆匆逃脫。

  出娘娘廟後,日已正晌,小表弟打我手機催問。街市繁華,人如蟻集,物品繁多,觀者甚蕃。我們已顧不上閒逛,分撥著人群,匆匆前行,小表弟說他的車已在廟會東側、今日隆重開業的中美合資家寶婦嬰醫院前等我們。

  我們趕到那裡時,典禮已過。只見遍地鞭炮屍骸,大門兩側鳳凰展翅般擺開了數十個花籃,空中飄著兩個巨大的氣球,氣球下拖著巨幅的標語。這是一座藍白二色的弧形建築,仿佛兩條伸出的雙臂形成的冷靜而高雅的懷抱,與西側金碧輝煌的娘娘廟形成鮮明對照。

  在發現了西裝革履的小表弟的同時,我們也發現了姑姑。許多人在那裡,從花籃上拔取花朵。姑姑也混在其中。姑姑手裡已經有了十幾枝玫瑰,有白色的、紅色的、黃色的,都是含苞欲放的。我們是從背影認出姑姑的。即便姑姑混在一萬個人中,哪怕這些人都穿著同樣顏色、同樣款式的服裝,我們也能毫不費力地辨認出姑姑。

  我們看到,有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子,將一個白紙包裹,遞到姑姑手裡。那男孩轉身就跑。姑姑剝開紙包,身體往上一聳,發出一聲怪叫,沉重身體,晃了幾晃,往後便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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