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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大河在村頭,拐了一個急彎。船和筏子,在這裡進入激流。一直在我的前邊撐著木筏的王腳,沒有隨流而下,而是將筏子撐到河流拐彎處的穩水中。那邊的河堤上,生長著枝繁葉茂的灌木,有許多蟬,在枝條上鳴叫。從看到王腳家的豪華木筏那一刻起,我就預感到將有事情發生。果然,王腳將筏上的桃簍掀到水中,簍子在水上漂浮,顯然裡邊沒裝桃子。他將木筏撐人灌木叢中,我看到,高大的陳鼻,抱著大肚子王膽,跳上木筏。在他的後邊,王肝抱著陳耳,也跳上了木筏。

  他們隨即將筏頂的塑料布放下來,形成一圈帷幕。王腳手持木杆,恢復了當年手持長鞭站在車轅上驅馬前進的雄姿,威風不減當年。他腰杆子筆挺,可見確如姑姑所說,他的弓腰駝背,完全是裝出來的。而所謂的「父子絕交」,可見也是氣話,一到關鍵時刻,上陣還需父子兵。但不管怎麼說,我從心底裡還是祝福他們,希望他們能夠載著王膽,逃到他們想去的地方。當然,想到姑姑為了此事所付出的無數心機,我又感到些微的遺憾。

  王腳的筏子浮力強大,載重又輕,很快就超越了我們。

  兩岸的村莊裡,都有木筏和小船下水。當我們漂浮到那個曾經讓姑姑頭破血流的東風村時,數百個木筏,數十條木船,在河心彙集成一條長龍,順流而下。

  我的目光一直在追隨著王家的木筏。它雖然超越了我們,但一直未從我的視野中消逝。

  王家的木筏毫無疑問是那天最驕傲的木筏,猶如一輛夾雜在平庸轎車隊伍中的「悍馬」。

  它不但驕傲而且神秘。看到過大河拐彎處那一幕的人,自然知道塑料帷幕裡隱藏的秘密,沒見過這一幕的人,則不免側目而視,心生疑惑。因為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筏上載的都不是桃子。

  現在,我回想起來,當姑姑的那艘計劃生育專用船開足了馬力從我們筏邊快速駛過時,我的心中,產生的是一種莫名的激動。這艘船已經不是七十年代那艘土造的機器船,而是一艘乳白色的、流線型的快艇。半封閉的駕駛室前是透明的有機玻璃,駕駛著這艘新船的依然是那個秦河,但他的頭顱已經花自。姑姑和我的新婚妻子小獅子手扶著駕駛室後的欄杆站立著,風使她們的衣裳往後擺去。我看到了小獅子球一般的胸脯,心中一時百感交集。在她們身後,有四個男人對面坐在船舷兩側的座位上。他們的船激起的浪花濺到我們筏上,她們的船造成的水渦使我們的木筏上下顛簸。我相信船貼著我的木筏駛過時小獅子看到了我,但她連一個招呼也沒跟我打,剛剛與我結婚的小獅子仿佛是另外一個人。我心中浮起一種夢幻般的感覺,此前發生的一切,似乎都是夢中的情景。小獅子的冷漠使我的心迅速偏向了逃亡者,王膽,快逃啊!王腳,快撐啊!

  姑姑的船從木筏隊中斜插過去,沖向在右前方單獨漂流的王家木筏。

  姑姑的船並沒有超越王家的筏,而是與它並行。機船放慢了速度,幾乎聽不到馬達聲。船與筏之間隔著約有兩三米的距離。船繼續向筏靠近,顯然是想用這種方式將木筏逼向河堤。王腳操著木杆,撐著機船的船舷,他大概是想借此擺脫險境,但木筏在浪潮澎湃聲中,間或響起她尖厲的叫聲:姑姑,您高抬貴手,放我們一條生路吧!

  就在木筏漸漸脫離機船時,小獅子對著木筏的方向奮力一跳,撲通一聲,落在了河中。她不會鳧水,在水中沉浮。姑姑大叫救人。趁此機會,陳鼻和王肝奮力劃水,使木筏又入中流。

  搭救小獅子花了相當長的時間。船上的男人將木杆伸給她,將她拖至船舷時,她卻伸手抓住那人的腿,將他也拽入水中。這又是一個不善游泳的。船上的人,只好跳下水救人,而駕船的秦河,似乎也大失了水準。氣得姑姑在船上跳腳大罵。木筏和木船上的人,無人出手相助。但小獅子畢竟是我的妻子,我努力撐竿撥水,試圖將木筏向她靠攏,但後邊一架木筏斜刺裡沖上來,幾乎將我的木筏撞翻。眼見著小獅子在水中露頭的時候越來越少,我沒再猶豫,捨棄木筏和桃子,縱身跳入激流,揮臂向前,去救我的妻子。

  在小獅子跳入水中那一瞬間,我心中便畫了一個大大的問號。事後,小獅子報功似的對我說,她嗅到了血的味道,是那種產婦特有的聖潔的血的味道。她同時也看到了王膽腿上的血。她故意跳到水中——當然這行為也可以做別的解釋——借此拖延時間,她冒著被淹死的危險拖延時間,她說她對著河中的神靈祈禱著:王膽,你抓緊時間,快生啊,你快生啊,只要孩子出了「鍋門」,就是一條生命,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個公民,就會受到保護,孩子是祖國的花朵,孩子是祖國的未來。當然,她說,這點小聰明,根本瞞不了姑姑,我一撅尾巴,姑姑就知道我要拉什麼屎。

  等我們把小獅子和另一名計劃生育幹部救上機船時,王家的木筏已劃出起碼三裡之遙。而此時,機動船又熄了火,秦河滿頭大汗,一遍遍地發動機器。姑姑暴跳如雷,小獅子和那名計生幹部趴在船邊,頭伸到舷外,哇哇地吐水。

  姑姑跳了一陣,突然冷靜下來。她臉上浮現出一種悲涼的笑容。一線陽光從雲層中射出,照著姑姑的臉,也照著濁浪滾滾的河面,使姑姑像一個末路的英雄。她坐在船舷,低聲對秦河說:別裝了,都別裝了。

  秦河怔了一下,一下子就將機器發動起來。機船如離弦之箭,直沖著王家木筏而去。

  我拍打著小獅子的脊背,偷眼看著姑姑,姑姑時而低眉垂眼,時而咧嘴一笑。她在想什麼呢?我猛然想到,姑姑已經四十七歲了,她的青春歲月早已結束,現在,她正在中年的路上行走,但她的飽經滄桑的臉上,已經顯出老者的淒涼。我想起母親生前不止一次地說過,女人生來是幹什麼的?女人歸根結底是為了生孩子而來。女人的地位是生孩子生出來的,女人的尊嚴也是生孩子生出來的,女人的幸福和榮耀也都是生孩子生出來的。一個女人不生孩子是最大的痛苦,一個女人不生孩子算不上一個完整的女人,而且,女人不生孩子,心就變硬了,女人不生孩子,老得格外快。母親的話是針對姑姑而說,但母親從來沒有當著姑姑的面說過。姑姑的老,是不是真的與沒生孩子有關?姑姑已經四十七歲,如果抓緊時間結婚,是否還有生孩子的可能?但能夠成為姑姑丈夫的那個男人,到底在哪裡呢?

  姑姑的船很快就追上了王家的木筏。接近木筏時,秦河放慢了速度,小心翼翼地向前靠攏。

  王腳立在筏尾,手持長杆,金剛怒目,擺出了一副拚命的架勢。

  王肝抱著陳耳,坐在筏頭。

  陳鼻在筏中,攬著王膽,哭著,笑著,喊叫著:王膽,你快生啊!快啊!生出來就是一條性命啊!生出來她們就不敢給咱捏死啊!萬心,小獅子,你們敗了!哈哈,你們敗了啊!

  淚水沿著這個大鬍子男人的臉,一行行地滾下來。

  與此同時,王膽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撕肝裂膽般的哭叫聲。

  機船與木筏緊挨著時,姑姑一探身,伸出了一隻手。

  陳鼻摸出一把刀子,兇神惡煞般的:把你的魔爪縮回去!

  姑姑平靜地說:這不是魔爪,這是一隻婦產科醫生的手。

  我鼻子一酸,心中猛省,大聲喊:陳鼻,快把姑姑接上筏去!讓姑姑給王膽接生!

  我用木杆勾住了筏子的立柱。姑姑移動著沉重的身體,登上了木筏。

  小獅子提起藥箱,縱身跳到了筏上。

  當她們用剪刀豁開王膽浸透鮮血的褲子時,我背過身去,但我的手在背後死死地拽住木杆,使木筏與機船難以分離。

  我的腦海裡浮現著一瞬間看到的王膽形象:她躺在木筏上,下體浸在血水中。身體短小,肚子高隆,仿佛一條憤怒、驚恐的海豚。

  大河滾滾,不舍晝夜。重雲開裂,日光如電。運桃的筏隊搖頭擺尾而行,我的筏子,在無人掌控的情況下竟然也順流而下。

  我期盼著。我在王膽的哭叫聲中期盼著,在浪濤澎湃聲中期盼著,在岸上毛驢的高亢叫聲中期盼著。

  筏上傳來了嬰兒喑啞的哭聲。

  我猛然回過頭去,看到姑姑雙手托著這個早產的赤子,小獅子用一根紗布纏著嬰兒的腹部。

  又是一個女孩,姑姑說。

  陳鼻頹然垂首,仿佛泄了氣的輪胎。他雙拳輪番擊打著自己的腦袋,痛苦萬端地說:天絕我也……天絕我也……老陳家五世單傳,沒想到絕在我的手裡……

  姑姑說:你這個畜生!

  儘管姑姑的船載著王膽和新生嬰兒拚命疾駛返航,但終究也未能挽救王膽的生命。

  據小獅子說,王膽死前迴光返照,神志清醒了一會兒。她的血流光了,臉色像金紙一樣。她對著姑姑微笑著,嘴裡似乎嘟噥著什麼。姑姑將身體湊上去,側耳聽著她的話。小獅子說她沒聽清王膽對姑姑說了什麼,但姑姑肯定聽清了。王膽臉上的金色消褪,變成灰白的顏色。她的眼睛圓睜著,但已經放不出光芒了。她身體蜷縮,像一隻倒幹了糧食的癟口袋,又像一隻鑽出了飛蛾的空繭殼。姑姑在王膽身體旁坐著,深深地低著頭。良久,姑姑站起來,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既像問小獅子,又像自言自語:這算怎麼回事呢?

  王膽不足月的女兒陳眉,在姑姑和小獅子的精心護理下,終於度過了危險期,活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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