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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鋼鐵的龐然大物隆隆前行,鋼絲繩一點點被抽緊,發出嗡嗡的聲響。那棵大槐樹的枝葉也在索索地抖動。

  肖上唇連滾帶爬地沖到我岳父家大門前,發瘋般地敲著大門:王金山,我操你祖宗!你禍害四鄰,不得好死!

  情急之中,他含混不清的口齒竟然變得清楚起來。

  我岳父家大門緊閉,院子裡只有我岳母撕肝裂肺般的哭嚎。

  姑姑對著人武部副部長,舉起右手,猛地劈下去!

  加大馬力!人武部副部長對拖拉機手吼著。

  鏈軌拖拉機發出一陣震動耳鼓的轟鳴,鋼絲繩繃成一條直線,嗡嗡地響,繃緊,繃得更緊,繩扣煞進了大槐樹的皮,滲出汁液,拖拉機緩慢前行,一寸一寸地前行,車頭上方的鐵皮煙筒裡,噴吐出圈圈套疊的藍色煙圈。拖拉機手一邊開車一邊回頭觀望,他穿著一件洗得乾乾淨淨的藍帆布工作服,脖子上系著一條潔白的毛巾,頭上歪戴著一頂鴨舌帽,上牙咬著下唇,唇上生著黑色的小鬍子,是個很精幹的小夥子……大樹傾斜了,發出咯咯吱吱的聲音,很痛苦的聲音。鋼絲繩已經深深地煞進樹幹,剝去了一塊樹皮,露出了裡邊白色的纖維。

  王金山你他媽的出來啊……肖上唇用拳頭擂門,用膝蓋頂門,用頭撞門,我岳父家鴉雀無聲,連我岳母的哭嚎聲都沒了。

  大樹傾斜了。更傾斜了,繁茂的樹冠嘩啦啦響著觸到了地面。

  肖上唇跌跌撞撞,到了樹邊:我的樹啊……我家的命運樹啊……

  大樹的根活動了,地面裂開了紋。

  肖上唇掙扎著回到我岳父家大門前:王金山,你這個王八蛋!我們老鄰居,幾十年處得不錯啊,還差點成了親家啊,你就這樣毀我啊……

  大樹的根從地下露出來,淺黃色的根,像大蟒蛇……拖出來了,嘎嘎吱吱地響,有的樹根折斷了,越拖越長,好多條大蟒蛇一樣的樹根……樹冠撲在地上,像一把巨大的掃帚,逆著行進,細小的樹枝頻頻折斷,地下升起一些塵土。眾人翕動鼻孔,嗅到了新鮮泥土的氣味和樹汁的氣味……

  王金山,我他媽的撞死在你家門前了……肖上唇一頭撞在我岳父家大門上,沒有響聲,不是沒發出聲響而是聲響被拖拉機的轟鳴淹沒了。

  那棵大槐樹被拖離了肖家大門口幾十米遠,地面上留下一個大坑,坑裡有許多根被拽斷的樹根。十幾個孩子在那兒尋找蟬的幼蟲。

  我姑姑用電動喇叭廣播:下一步就拖倒肖家的大門樓!

  幾個人把肖上唇抬到一邊,在那兒掐他的人中,揉他的胸口。

  王金山家的左鄰右舍請注意——姑姑平靜地說——回家去把你們的值錢東西收拾一下吧,拖倒肖上唇的房子就拖你們的。我知道這沒有道理,但小道理要服從大道理,什麼是大道理?計劃生育,把人口控制住就是大道理。我不怕做惡人,總是要有人做惡人。我知道你們咒我死後下地獄!共產黨人不信這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即便是真有地獄我也不怕!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解開鋼絲繩,把肖家的大門樓套住!

  我岳父家的左鄰右舍們,一窩蜂擁到他家大門前,拳打腳踢那門,扔破磚爛瓦到院裡。有一個還拖來幾捆玉米秸子,豎在他家房檐下,高叫:王金山,你不出來就點火燒房子啦!

  大門終於開了,開門的不是我岳父也不是我岳母,而是我老婆。她頭髮淩亂,滿身泥土,左腳上有鞋,右腳赤裸,顯然是剛從地窖裡爬上來。

  姑姑,我去做還不行嗎?我老婆走到姑姑面前說。

  我就知道我侄媳婦是深明大義之人!姑姑笑著說。

  姑姑,我真佩服你!我老婆說,你要是個男人,能指揮千軍萬馬!

  你也是,姑姑說,就沖著你當年果斷地與肖家解除了婚約,我就看出來你是個大女人。

  仁美,我說,委屈你了。

  小跑,讓我看看你的手。

  我把手送到她面前,不知道她要搞什麼名堂。

  她抓住我的手,在我的腕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我沒有掙脫。

  腕子上留下了兩排深深的牙印,滲出了黑色的血。

  她「呸呸」地吐著唾沫,狠狠地說:你讓我流血,我也讓你流點血。

  我把另一隻腕子遞過去。

  她推開,說:不咬了!一股狗腥氣!

  蘇醒過來的肖上唇像個女人一樣拍打著地面嚎叫著:王仁美,萬小跑,你們要賠我的樹……賠我的樹啊……

  呸!賠你個屁!我老婆說:你兒子摸過我的奶子,親過我的嘴!這棵樹,等於他賠了我的青春損失費!

  嗷!嗷!嗷!一群半大孩子為我老婆的精彩話語拍掌喊叫。

  仁美!我氣急敗壞地喊叫。

  你吵吵什麼?我老婆鑽進了我姑姑的車,探出頭對我說:隔著衣服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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