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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好漢不提當年勇了,姑姑道,想當年……還提當年幹什麼?!喝酒!怎麼,沒有我的酒杯?我可是帶著酒來的!姑姑從肥大的衣兜裡摸出一瓶茅臺,猛地往桌上一墩,道:五十年的茅臺,是亭蘭市一個官兒送的,他的那個比他小了二十八歲的二奶,一門心思想生個男孩,說是我這裡有將女胎轉換成男胎的秘方,非要我給她轉換!我說那都是江湖郎中騙人的,她不信,眼淚汪汪的,死活不走,就差下跪了,說那個大奶生了兩個女孩,如果她能生個男孩,就能把男人搶過來。那男人,重男輕女,封建意識嚴重,按說當了那麼大的官覺悟能高點,啊呸!姑姑憤憤地說,反正這些人的錢,都不是從正路上來的,不宰他們我宰誰去?!我給她配了幾味藥,抓了九副,什麼當歸、山藥、熟地、甘草,都是一毛錢一大把的,統共值不了三十元錢,每副收她一百,她高興得屁顛屁顛地爬上一輛紅色小車,一溜煙躥了。今天下午,那當官的與他二奶,抱著大胖兒子,提著好煙好酒,答謝來了。說是幸虧吃了我的靈丹妙藥,要不怎能生出這麼好一個兒子!哈哈,姑姑朗聲大笑著,抓起我大哥恭恭敬敬送到她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拍打著大腿說:我真是太樂了。你們說說,這些當官的,按說也都是有點文化的人,怎麼這樣蠢呢?胎兒的性別,怎麼能轉換呢?我如果有這神通,早就得了諾貝爾醫學獎了是不是?——給我斟酒啊!姑姑頓著空酒杯說,這瓶茅臺不開了,留著給大哥喝。——我父親忙道:別別別,我這肚腸,喝這樣的酒白糟蹋了。姑姑把茅臺酒塞到我父親手裡,說:我給你,你就喝。我父親摸索著酒瓶上的緞帶,小心翼翼地問:這樣一瓶酒,要多少錢?我大嫂道:少說也要八千吧!聽說最近又漲價了。——天老爺,我爹說,這那裡是酒,就是龍涎鳳血,也值不了這麼多錢啊!麥子八毛錢一斤,一瓶酒,值一萬斤麥子?辛辛苦苦幹一年,我也掙不到半瓶酒啊。我爹把酒推給姑姑,說,你還是帶回去吧,這樣的酒我不喝,喝了會折壽。我姑姑說:我給你的你就喝。又不是我花錢買的。不喝白不喝,就像當年去平度城吃日本鬼子的宴席,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白吃你還不吃?我爹說,理是這麼個理,可一想,這麼點點辣水,憑什麼值那麼多錢?我姑姑說:大哥,你這就不明白了。我告訴你,喝這酒的,沒有一個是自己掏錢的,自己掏錢的,只能喝這種——姑姑端起酒杯,又是一飲而盡——你八十多歲的人了,放開喝還能喝幾年?姑拍拍胸脯,豪邁地說:當著這些小輩的面,老妹妹我放個狂言:從今之後,我供給你茅臺酒喝!咱怕什麼?過去咱前怕狼,後怕虎,越是怕,越是鬼來嚇,——斟酒啊!你們沒眼力勁呢?是心疼酒?——哪能呢,姑姑,您放開了喝——嗨,放開喝也喝不了多少了,姑姑感傷地說,想當年,我與人民公社那幫雜種拼酒,他們一群大老爺們想出我的洋相,結果全被我灌得麻了爪子,鑽到桌子底下學狗叫!——來,小年輕們,幹!——姑姑,您吃點菜。——吃什麼菜,當年你們大爺爺就著一棵蔥喝了半壇高梁酒,真正的喝家,哪有吃肴的?你們呀,純粹是一群肴客!大哥,姑姑喝熱了,解開胸前的扣子,拍著父親的肩頭說,我叫你喝,你就喝,咱們這一輩的,就剩下咱們倆了,不吃點喝點,省著幹什麼?錢不花就是一張紙,花了才是錢。咱有手藝,咱還怕沒錢?無論你什麼官什麼員,都要生病,生了病就要找咱看。何況,姑姑哈哈大笑著,說,咱還有轉變胎兒性別的絕技,把一個女胎變成男胎,這麼複雜的技術,咱跟他們要一萬他們也捨得拿出來。——不過,要是吃了你的轉胎藥又生了女孩怎麼辦?父親憂心忡忡地問。這你就不懂了,姑姑道,中醫是什麼?中醫都是半個算命先生,算命先生的話,繞來繞去都是把算命的人繞進去,哪有把自己繞進去的呢?

  趁著姑姑點火抽煙的空兒,我小侄子象群抓緊時間問:姑奶奶,您能不能講講那個飛行員的事?沒準兒哪天我心血來潮飛到臺灣去看看他呢!

  胡說!我大哥道。

  放肆!我大嫂說。

  姑姑很老練地抽著煙,一縷縷煙霧在她蓬鬆的發間繚繞著。

  現在回想起來呢,姑姑喝乾杯中酒,說,是他毀了我,也是他救了我!

  姑姑將手中的煙用力嘬了幾口,然後,用中指,將那煙頭用力一彈。煙頭劃出一道暗紅色的弧線,飛到遠處的葡萄架上。好了,姑姑說,喝多了,罷宴,回家。她站起來,龐大的身體顯得笨拙,搖搖晃晃地向大門走去。我們慌忙跟上去攙她。她說:你們以為我真喝醉了?沒那回事,姑姑我是千杯不醉。在大門外,我們看到姑夫郝大手,那個不久前被封為「民間工藝美術大師」的泥塑藝人,正靜悄悄地站在那裡等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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