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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餘想德國人沒把攀爬在柱子上的小甲當成射擊的目標,可能是小甲身上的劊子手公服救了他階性命。在過去的幾天裡,他可是眾人注目的人物。放第一個排子槍的德國士兵退到了後排,來到了前排的德國士兵齊齊地舉起了槍。他們的動作迅速,技術熟練,似乎是剛剛把槍托起來,餘的耳邊就是第二排震耳欲聾的槍響。似乎他們在托槍的過程中就扣動了扳機,似乎他們的槍聲未響戲臺上的人們就中了子彈。

  戲臺上已經沒有了活人,只有鮮血在上邊流淌。台下的群眾終於從貓腔中蘇醒過來,餘的可憐的子民啊……他們連滾帶爬著,他們你沖我撞著,他們鬼哭狼嚎著,亂成了一團。余看到升天臺上的德國士兵都把槍放了下來,他們的漫長的臉上,都帶著一種陰涼的微笑,就像烏雲密佈的寒冬天氣裡一線暗紅的陽光。他們停止了射擊,餘心中又是一陣莫名的悲喜交集,悲得是高密東北鄉的最後一個貓腔班子全軍覆沒,喜得是德國人不再開槍射殺逃亡中的百姓。這是喜嗎?高密知縣啊,你心中竟然還有喜嗎?是的,余的心中還有喜,大喜!

  貓腔班子的血匯合在一起,沿著戲臺邊緣上的木槽流到了翹起在戲臺兩角的木龍口裡,這裡原是排泄雨水的地方,現在成了血口,兩股血噴出來,淋漓在戲臺下的土地上。那血排泄了一會兒就漸漸地斷了流,一大滴,一大滴,一大滴地,珍重地,沉重地,一大滴,一大滴,珍重地,沉重地……是天龍的眼淚啊,是。

  百姓們逃亡而去,現場留下了無數的鞋子和被踐踏得不成模樣的貓衣,還有幾具被踩死的屍體。餘死死地盯著那兩個滴血的龍頭,看著它們往下滴血,一大滴,一大滴,滴滴答答,滴,不是血,是天龍淚,是。

  九

  當八月十九日的大半個月亮在天上放射銀光時,餘從縣衙裡回到了校場。餘一出衙門就吐出了一口鮮血,滿嘴裡腥甜,仿佛吃了過多的蜜糖。劉樸和春生關切地問候:

  "老爺,您不要緊吧?"

  餘如夢初醒般地看著他們,狐疑地問:

  你們為什麼還跟著我?滾,滾,你們不要跟著我!

  "老爺……"

  聽到了沒有?滾,趕快離開我,滾得越遠越好,你們不要讓餘再看到你們,如果你們再讓餘看到你們,餘就打斷你們的脊樑!

  "老爺……老爺……您糊塗了嗎?"春生哭咧咧地說。

  余從劉樸的腰間拔出了腰刀,對著他們,刀刃上反射著月光,寒光閃閃。余冷冷地說:

  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如果你們還顧念幾年來的情意,就趕快地走,等到八月二十日之後,再回來收我的屍體。

  餘將腰刀甩在地上,噹啷一聲響,震動夜空。春生往後倒退了幾步,轉身就跑,起初跑得很慢,越跑越快,很快就沒了蹤影。劉樸垂著頭,傻傻地站在那裡。

  你怎麼還不走?餘說,趕快打點行裝,回你的四川去吧,回去後隱姓埋名,好好看護你父母的墳墓,再也不要與官府沾邊。

  "伯父……"

  他一聲伯父,神動了餘的九曲回腸。餘熱淚盈眶,揮揮手,說:

  去吧,好自為之,去吧,這裡沒有你的事情了。

  "伯父,"劉樸道,"愚侄這幾天反復思量,心中感到十分漸愧。伯父落得如此下場,全都是因為愚侄的過錯……"他沉痛地說,"是我化裝成您的模樣,薅去了孫丙的鬍鬚,才使他離開了戲班與小桃紅成親生子,他如果不跟小桃紅成親生子,就不會棍打德國技師;他不棍打德國技師,就不會有後來的麻煩……"

  餘打斷了他的話頭,說:

  糊塗的賢侄,其實是命該如此,與你沒有關係。餘早就知道是你薅了孫丙鬍鬚,餘還知道你是遵從了夫人的指使。夫人是想用這個方法激起孫眉娘對余的仇恨,免得她跟餘發生苟且之事。余還知道你與夫人設計,在牆頭上抹了狗屎。余知道你與夫人生怕余與民女有情損毀了官聲影響了前程,但余與那孫眉娘是三世前的冤家在此相逢。不怨你不怨她誰都不怨,這一切全都是命中註定。

  "伯父……"劉樸跪在地上,哭著說,"請受小侄一拜!"

  餘上前將他拉起,說:

  就此別過了,賢侄。

  餘一人朝通德校場走去。

  劉樸在後邊低聲喊叫:

  "伯父!"

  餘回頭。

  "伯父!"

  餘走回到他的面前,問:

  你還有什麼話嗎?

  "愚侄要去為父報仇,為六君子報仇,為雄飛叔父報仇,也為大清朝剪除隱患!"

  你要去刺他?餘沉吟片刻,說,你的決心已經下定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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