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檀香刑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一〇五 | |
|
|
老婆的哭叫讓俺心中煩亂。儘管俺有了爹之後感到她不親了,但在沒有爹之前她還是很親的。她大白天都讓俺吃過她的奶呢。一想到她的奶俺的小雞雞就叫喚了起來,咪嗚咪嗚,俺想起了她說:滾,滾到你爹那裡去吧,死在你爹的屋子裡吧!俺不去,她就用腳踢俺……想起了老婆的好處俺的眼睛裡辣乎乎的,鼻子也酸溜溜的,咪嗚咪嗚,俺感到眼淚就要流出來了。俺跑下升天台,想往俺的老婆那邊去,去摸摸她的奶,去嗅嗅她的味。口袋裡還有一塊爹買給俺的麥芽糖,沒捨得吃完,就送給你吃了吧。但是俺的手腕子被一隻滾燙的小手抓住了。不用看俺就知道這是爹的手。爹拉著俺朝執刑的殺豬床子走去。還有一個人犯在那裡等著呢,還有一根煮得香噴噴油汪汪的檀木橛子在那裡等著呢。爹不用開口就通過他的手把他想對俺說的話傳達給了俺。爹的聲音在俺的耳朵裡轟轟地迴響著:兒子,你是個幹大事的,不要胡思亂想。不要因為一個女人把國家和朝廷的活兒扔在一旁,這是不允許的,這是要殺頭的。爹曾經多次告訴過你,幹咱們這一行的,一旦用白公雞的鮮血塗抹了手臉之後,咱就不是人啦,人間的苦痛就與咱無關了。咱家就是皇上的工具,咱家就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法律。在這種情況下你怎麼還能去給你老婆送一塊麥芽糖?即便爹允許你去送麥芽糖給你的媳婦吃,袁世凱大人和克羅德也不會答應。你抬頭看看你岳父曾經在上邊演過大戲的臺上,現在端坐著的那些大人們的模樣,哪一個不是凶如虎狼? 俺朝戲臺上望去,果然看到袁世凱和克羅德臉色靛青,眼睛放射著綠光,好似針尖和麥芒,齊打夥的射在了俺的身上。俺慌忙低了頭,跟著爹回到床子前。俺心裡念叨著:老婆,別哭了,反正你這個爹也不是一個好爹,你說過,他讓一頭毛驢把你的頭咬破了。這樣的爹被檀木撅子釘了也就是釘了。如果是俺爹這樣的好爹,被檀木橛子釘了,哭一哭還是應當的。孫丙這樣的爹就別為他哭了。你覺得他被橛子釘得很痛,其實未必呢,其實他很光榮呢,他剛才還和俺的爹互相道喜呢,咪嗚咪嗚。 錢丁還站在那裡,眼睛似乎看著面前的景物,但俺知道他什麼也看不見。這個監刑官,雞巴擺設,啥用也不管,指望著他下令,還不如俺們爺們兒自己行動。既然囚車拉來了兩個孫丙,那就是讓俺爺們兒給這兩個孫丙都上檀香刑。俺們已經把真的孫丙成功地送到了升天臺上,從爹的臉色上俺知道這活兒中間出過一點點差錯,但基本上還比較成功。第一個馬到成功,第二個一路順風。兩個衙役從升天臺上把孫丙騰出來了的松木板子抬下來,放在了殺豬床子上。俺爹悠閒地對看守著假孫丙的衙役說: "開鎖。" 衙役們把沉重的鐵鍊從假孫丙的身上解下來。俺看到卸去了沉重鐵鍊的假孫丙沒有像真孫丙那樣把身體挺起來,反而像一支烤軟了的蠟燭一樣不由自主地往地上出溜。他的臉色灰白,嘴唇更白,像破爛的窗戶紙;眼睛翻白,像一對正在甩子兒的小白蛾。兩個衙役把他拖到殺豬床子前,一鬆手,他就像一攤泥巴一樣萎在了地上。 俺的爹吩咐衙役,把假孫丙抬到了擱在了殺豬床子上的松木板上。他趴在板上,渾身抽搐。爹示意俺用繩子捆住他。俺熟練地把他捆在了板子上。不等爹的吩咐,俺就把那把剔骨頭的小刀子抓在手裡,將他屁股上的褲子扯成了一個篷,然後輕輕一旋——哎呀不得了呀——一股臭氣從這個混蛋的褲襠裡躥出來——這傢伙已經拉在褲襠裡了。 爹皺著眉頭,將那根檀木橛子插在了假孫丙的尾骨下方。俺提起油槌,往前湊了一步,沒及舉槌,就感到一股更加惡毒的臭氣撲面而來。俺扔下油槌,捂住鼻子就跑,好像被黃鼠狼子的臭氣打昏了的狗。爹在俺的身後嚴厲而低沉地喊叫著: "回來,小甲!" 爹的喊叫喚醒了俺的責任感,俺停止了逃跑的腳步,避避影影地、繞著圈子往爹的面前靠攏。假孫丙大概是爛了五臟六腑,一般的屎絕對沒有這樣可怕的氣味。怎麼辦?爹還在那裡雙手攥著檀木橛子,等待著俺用油槌敲打。俺不知道當橛子進入他的身體時這傢伙的屁眼裡還會拉出什麼樣的東西。關於俺們今天幹的事兒的重要性俺早就聽爹講述了許多遍了,俺知道即便是他的屁股裡往外射槍子兒俺也得站在那裡掄油槌,但他的屁眼裡放出來的臭氣比槍子兒還要可怕。俺稍微靠前一步,肚子裡的東西就打著滾兒往上躥。饒了俺吧,親爹!如果非要俺執這個刑罰,只怕檀木橛子還沒釘出來,俺就被他活活地給熏死了…… 老天開眼,在最後的關頭,端坐在大戲臺上看起來好像在打磕睡的袁世凱下達了命令,將原定執行檀香刑的人犯小山子改判斬首。接到命令後,俺爹將手中的檀木橛子一扔,皺著眉毛,屏住氣兒,從一個離他最近的衙役腰間抽出了一把腰刀,一個小箭步竄回來;用與他的年齡不太相稱的麻利勁兒,手起刀落,白光閃爍,眨巴眼的工夫,就將真小山子假孫丙的腦袋砍落在殺豬床子下。 咪嗚—— |
|
|
|
學達書庫(xuges.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