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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爹,俺不怕!

  爹用憐愛的目光看著俺,低聲說:

  "好兒子!"

  "爹爹爹爹你知道嗎?人家說俺跟知縣在一個鍋裡搶馬勺呢……"

  八

  俺早就看到,囚車上有兩個囚籠,一個囚籠裡有一個孫丙,兩個囚籠裡有兩個孫丙。乍一看兩個孫丙一模一樣,細一看兩個孫丙大不相同。這兩個孫丙的本相一個是一隻大黑熊,一個是一頭大黑豬。俺老丈人是大英雄,不可能是豬,只能是熊。俺爹講給俺的第八十三個故事,就是一頭大狗熊和一個老虎打仗。在那個故事裡,狗熊跟老虎每次都能打個平手,後來狗熊敗了。狗熊敗了不是因為它的本事小,是因為它的心眼太實在。每打完一仗。俺爹說老虎就去抓野雞。黃羊、兔子充饑,還去山泉邊喝水。狗熊不吃也不喝,氣鼓鼓地在那裡拔小樹清理戰場,它總是嫌戰場不夠寬敞。老虎吃飽了喝足了,回來又跟狗熊打。最後,狗熊氣力不支,被老虎打敗了,就這樣老虎成了獸中王。另外從他們兩個的眼神上,俺也能把俺的老岳父認出來。俺岳父孫丙的眼睛炯炯有神,眼睛一瞪,火星子飛濺。那個假孫丙眼睛晦暗,目光躲躲閃閃,好像怕人似的。俺感到假孫丙也很面熟,輕輕一想俺就把他給認出來了。他不是別人,正是叫花子隊伍裡的小山子,是朱老八的大徒弟。每年八月十四叫花子節時,他的耳朵上掛著兩顆紅辣椒,扮演媒婆。眼下他竟然扮演起俺岳父來了,這傢伙,簡直是胡鬧。

  俺爹比俺更早地就看到多了一個人犯。但他老人家什麼樣子的大陣勢都見過,別說多一個人犯,就是多十個人犯,也不在話下。俺聽到爹自言自語地說:

  "幸虧多預備了一根橛子。"

  俺爹真是有先見之明,諸葛亮也不過如此了。

  先釘哪一個?先釘真的還是先釘假的?俺想從爹的臉上找到答案。但爹爹的眼神卻飛到了監刑官錢丁的臉上,錢丁的臉正對著俺爹的眼,但是他的眼神卻是灰濛濛的,好像一個瞎子。錢丁的眼神告訴俺爹,他什麼都看不見。願意先釘哪一個就先釘哪一個,隨便。俺爹把眼神挪到眼前的兩個死囚犯臉上。假孫丙的眼神也很散漫。真孫丙的眼睛卻是大放光芒。他對著俺爹微微地一點頭,響亮地說:

  "親家,別來無恙!"

  俺爹滿臉是笑,將兩個握成拳頭的小手抱在胸前,對著俺岳父作了一個大揖,說:

  "親家,大喜了!"

  俺岳父喜氣洋洋地說:

  "同喜,同喜!"

  "是您先還是他先?"俺爹問。

  "這還用問?"俺岳父爽朗地說,"俗話說是親三分向嘛!"

  爹沒有說話,微笑著點點頭。然後俺爹的微笑就像一張白紙被揭走了,露出了生鐵一樣的臉龐。他對著押解人犯的衙役說:

  "開鎖!"

  衙役猶豫了一下,眼睛四下裡張望著,似乎是在等候什麼人的命令。俺爹不耐煩地說:"開鎖!"

  衙役上前,用哆哆嗦嗦的手,開了俺岳父身上的鐵鎖鏈。俺岳父伸展了一下胳膊,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刑具,胸有成竹地、很是自信地趴在了那塊比他的身體窄少許的松木板上。

  那塊松木板十分光滑,是俺爹讓縣裡最好的細木匠精心地修理過的。木板平放在殺豬的床子上。這是俺家用了十幾年的松木床子,木頭裡已經吸飽了獵狗的血,沉得像鐵,四個身材高大的快班衙役一路休歇了十幾次,才把它從俺家的院子裡抬到這裡。俺岳父趴到木板上,把頭歪過來,謙虛地問俺爹:

  "是不是這樣?親家?"

  俺爹沒有理他,彎腰從床子底下拿起那條上好的生牛皮繩子,遞給俺。

  俺早就等得有點著急了,伸手就把繩子從爹的手裡搶過來,按照事先演練過的方式,開始捆綁俺的岳父。岳父不高興地說:

  "賢婿,你把咱家小瞧了!"

  俺爹在俺的身旁,專注地看著俺的動作,毫不留情地糾正著俺系錯了的繩扣。岳父咋咋呼呼地反抗著,對俺們把他捆在木板上表示了十分的不滿。他鬧得實在是有點過分,爹不得不嚴厲地提醒他:

  "親家,先別嘴硬,只怕到了較勁的時候您自己做不了自己身體的主。"

  岳父還在吵吵,俺已經把他牢牢地捆在松木板上了。爹用手指往繩子裡插了插,插不進去。符合要求,爹滿意地點點頭,悄聲說:

  "動手。"

  俺疾步走到刀簍邊,捏出了方才殺雞時使用過的那把小刀子,把岳父的褲子揪起,輕快地旋下了一片,讓岳父的半個屁股顯露出來。爹將那柄吃飽了豆油的棗木槌提到俺的手邊放下。他自己從那兩根檀木撅子中選擇了一根看起來更加光滑的,用油布精心地擦拭了一遍。他站在了俺岳父的左側,雙手攥住檀木橛子,把蒲葉一樣圓滑的尖頭插在俺岳父的尾骨下方。俺岳父的嘴巴還在嘮叨不休,說出的話又大又硬,在又大又硬的話語裡,還不時地插上幾句貓腔,好像他對即將開始的刑罰滿不在乎,但是俺從他的顫抖的嗓音裡聽出了、從他哆嗦不止的腿肚子上看出了他內心深處的緊張和恐懼。俺爹已經不再與俺岳父對話,他雙手穩穩地攥著橛子,滿面紅光,神態安詳,仰臉看著俺,目光裡充滿了鼓勵和期待。俺感到爹對俺實在是太好了,咪嗚咪嗚,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俺爹更好的爹了。俺能有這樣一個好爹真是太幸福了,咪嗚咪嗚,如果不是俺娘一輩子吃齋念佛俺不可能碰上這樣一個好爹。爹點點下巴,示意俺動手。俺往手心裡啐了兩口唾沫,側著身,拉開了馬步,腳跟站得很穩,好像橛子釘在了地上。

  俺端起油槌,先用了一點小勁兒,敲了敲檀木橛子的頭兒,找了找感覺。咪嗚咪嗚,不錯,很順手,然後俺就拿捏著勁兒,不緊不慢地敲擊起來。俺看到檀木橛子在俺的敲擊下,一寸一寸地朝著俺岳父的身體裡鑽進。油槌敲擊橛子的聲音很輕,梆——梆——梆——咪嗚咪嗚——連俺岳父沉重的喘息聲都壓不住。

  隨著檀木橛子逐漸深入,岳父的身體大抖起來。儘管他的身體已經讓牛皮繩子緊緊地捆住,但是他身上的所有的皮肉都在哆嗦,帶動得那塊沉重的松木板子都動了起來。俺不緊不慢地敲著——梆——梆——梆——俺牢記著爹的教導:手上如果有十分勁頭,兒子,你只能使出五分。

  俺看到岳父的腦袋在床子上劇烈地晃動著。他的脖子似乎被他自己拉長了許多。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實在想不出一個人的脖子還能這樣子運動:猛地一下子抻出,往外抻——抻——抻——到了極點,像一根拉長了的皮繩兒,仿佛腦袋要脫離身體自己跑出去。然後,猛地一下子縮了回去,縮得看不到一點脖子,似乎俺岳父的頭直接地生長在肩膀上。

  梆——梆——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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