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檀香刑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一〇一 | |
|
|
官兵們跑過去追了一會兒,然後就三三兩兩地走回來。頭目對俺爹說: "趙姥姥,為了您的安全,請您不要離開席棚半步,這是袁大人的命令。" 俺爹也不回答他,只是冷笑。幾十個官兵把我們的席棚團團包圍住,咪嗚咪嗚,把我們當成了寶貝護起來了。頭目吹滅了席棚裡的蠟燭,把俺們爺兒倆安排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他還問俺爹鍋裡的檀木橛子煮好了沒有,俺爹說基本好了,頭目就把灶膛裡的劈柴掏出來,用水把他們澆滅。焦炭味兒很香,俺用力地抽動著鼻子。在黑暗中,俺聽到爹也許是自言自語也許是對俺說: "天意,天意,他祭了檀木橛子!" 爹,您說什麼? "兒子,睡吧,明天要幹大活。" 爹,給您捶捶背? "不用。" 給您撓撓癢? "睡吧!"爹有些不耐煩地說。 咪嗚咪嗚。 "睡吧。" 五 天明後官兵們從席棚周圍撤走,換上了一撥德國兵。他們分散在校場的周圍,臉朝外屁股朝裡。後來又來了一撥官兵,也散在校場周圍,與德國兵不同的是,他們是屁股朝外臉朝裡。後來又來了六個官兵六個德國兵,他們在席棚周圍站了四個,在升天台周圍站了四個,在戲臺前邊站了四個。站在席棚周圍這四個兵,兩個是洋的,兩個是袁的。他們的臉都朝著外,背朝著裡。四個人要比賽似的,都把身體挺得棍直。咪嗚咪嗚,真直。 爹撚動佛珠的手停了片刻,一個老和尚人了定,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俺老婆經常這樣說。俺的眼,錐子,紮在爹的手上。咪嗚咪嗚,這可不是一般的手,是大清朝的手,國手,是慈禧老太后和萬歲爺爺的手,慈禧老太后和萬歲爺爺想殺誰了就用俺爹的手殺。老太后對俺爹說:我說殺把子啊,幫咱家殺個人去!俺爹說:得令!萬歲爺爺說:我說殺把子啊,幫咱家殺個人去。俺爹說:得令!爹的手真好,不動的時候,兩隻小鳥;動起來時,兩片羽毛。咪嗚咪嗚。俺記得老婆曾經對俺說過,說爹的手小得古怪;看著他的手,更感到這個爹不是個凡人。如果不是鬼,那肯定就是仙。打死你你也不會相信這是一雙殺過千人的手,這樣的手最合適幹的活兒是去給人家接生。俺這裡把接生婆稱作吉祥姥姥。吉祥姥姥,姥姥吉祥,啊呀啊,俺突然明白了,為什麼俺爹說在京城裡人家都叫他姥姥。他是一個接生的。但接生的婆婆都是女人,俺的爹是個男的,是個男的嗎?是個男的,俺給爹搓澡時看到過爹的小雞,一根凍青了的小胡蘿蔔,嘿嘿……笑什麼?嘿嘿,小胡蘿蔔……傻兒子!咪嗚咪嗚,難道男人也可以接生?男人接生不是要讓人笑話嗎?男人接生不是把人家女人的腚溝都看到了嗎?看人家女人的腚溝還不被人家用亂棍打死嗎?想不明白越想越不明白,算了算了,誰有心思去想這些。 俺爹突然地睜開了眼睛,打量了一下四周,然後將佛珠掛在脖子上,起身到了油鍋前。俺看到爹的影子和俺的影子都倒映在油鍋裡。油鍋裡的油比鏡子還要明亮,把俺們臉上的每個毛孔都清清楚楚地照出來了。爹把一根檀木橛子從油裡提拎起來,油面粘粘糊糊地破開了。俺的臉也隨著變了,變成了一個長長的羊臉。俺大吃一驚,原來俺的本相是一隻山羊,頭上還生著兩隻角。咪嗚咪嗚,知道了自己的本相俺感到十分失望。爹的本相是黑豹子,知縣的本相是白老虎,老婆的本相是大白蛇,俺竟然是一隻長鬍子的老山羊。山羊算個什麼東西,俺不當山羊。爹將檀木橛子提起來,在陽光下觀看著,好像一個鐵匠師傅在觀看剛剛鍛造出來的寶劍。橛子上的油如明亮的絲線一樣落回到鍋裡,在粘稠拉絲的油面上打出了一個個小渦渦。爹讓橛子上的油控得差不多了,就從懷裡摸出了一條白綢子,輕輕地將橛子擦乾,橛子上的油很快就把白綢子吃透了。爹將白綢子放在鍋臺上,一手捏著橛子的把兒,一手捏著橛子的尖兒,用力地折了折,撅子微微地彎曲了。爹一鬆手,橛子立即就恢復了原狀。爹將這根橛子放在鍋臺上,然後提拎起另外一根,也是先把油控幹,然後用白綢子擦了一遍,然後放在手裡彎彎,一鬆手,橛子馬上就恢復了原狀。爹的臉上出現了十分滿意的神情。爹的臉上很少出現這樣的幸福表情。爹幸福了俺的心裡也樂開了花,咪嗚咪嗚,檀香刑真好,能讓俺爹歡喜,咪嗚咪嗚。 爹將兩根檀木橛子提到席棚裡,放在那張小桌子上。然後他跪在席上,恭恭敬敬地拜了幾拜,仿佛那小桌子後邊供養著一個肉眼凡胎看不見的神靈。跪拜完畢,爹就坐到椅子上,把手掌罩在眼睛上望望太陽,太陽升起已經有一竹竿高了,往常裡這會兒俺差不多已經把豬肉賣完了,接下來的活兒俺就要殺狗了。爹看完了太陽,眼睛根本不看俺,嘴巴卻給俺下了一個命令: "好兒子,殺雞!" 咪嗚咪嗚——喵—— 六 爹一聲令下,俺心中開花!咪嗚咪嗚咪嗚,親爹親爹親爹!煩人的等待終於結束了,熱熱鬧鬧的時刻終於來到了。俺從刀簍裡選了一把亮晶晶的剔骨用刀子,送到爹的面前讓爹看看。爹點點頭。俺走到雞前。雞看到俺就咕咕嘎嘎地撲楞起來,撲楞著屁股一撅,拉出了一攤白屎。往常裡這時候它正站在土牆上打鳴呢,今天它卻被俺用繩子拴在一根木柱子上。俺把小刀子叼在嘴裡,騰出手把雞的翅膀擰住,把它的腿放在俺的腳下踩著。爹早就告訴了俺,今日殺雞不是為了吃它的肉,而是為了用它的血。俺把一隻黑色的大碗放在它的脖子底下,等待著接血。公雞的身上滾燙滾燙,它的頭在俺的手裡掙扎著。俺捏住了它的頭,讓你不老實看你還敢不老實死到臨頭了你還不老實,豬比你勁頭兒大多了,狗比你凶多了,俺都不害怕,難道俺還怕你一個小雞子?操你姥姥的。俺把它脖子上的毛撕拔撕拔,將它脖子上的皮膚繃緊,用小刀子利索地拉了一下,它的脖子就裂開了。先是不出血,俺有點緊張。因為俺聽爹說過:執刑日如果殺雞不出血,後邊的事情就會不順利。俺趕緊複了刀,這下好了,紫紅的雞血嘩嘩地竄出來了。似一個酣睡了一夜的小男孩清晨起來撒尿。嘩啦嘩啦,咪嗚咪嗚。白毛公雞血旺,淌了滿滿一黑碗,順著碗沿往外流。好了,爹,俺把軟綿綿的白公雞扔在地上,說,殺完了。 爹對俺招招手,臉上堆積著厚厚的笑容,讓俺跪在他的面前。他將兩隻手都浸到雞血裡,好像要讓它們喝飽似的。俺想爹的手上有嘴巴,會吸血。爹笑嘻嘻地說: "好兒子,閉眼!" 讓俺閉眼俺就閉眼。俺是個聽話的好孩子。俺用手抱住爹的腿,用額頭碰撞著他的膝蓋,嘴巴裡自己鑽出:咪嗚咪嗚……爹爹爹爹…… 爹用膝蓋夾夾俺的頭,說: "好兒子,抬起頭。" |
|
|
|
學達書庫(xuges.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