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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鄉民們,我是為了你們好!"知縣誠懇地說,"明天趕快把人質送去,然後你們就該幹什麼幹什麼,不要跟著孫丙胡鬧了!"知縣用諷刺的口吻對著那兩個義和拳的師兄說,"還有你們倆,省撫袁大人早有嚴令,對義和拳斬盡殺絕,決不姑息,念你們遠道而來——遠道而來是為客也,本縣擔著所有的干係,放你們一條生路,趕快離開此地,等省裡的兵馬一到,你們想走也走不了了!"

  扮成孫悟空豬八戎的兩個師兄愣了,趁著這機會,知縣大聲說:"孫丙,事關你女兒的性命,你不要違約,明天正午時刻,我在縣城北門外三裡河橋頭等你!"然後,知縣就分開人群,大踏步地往大街走去,四個轎夫慌忙抬起轎子,跟在知縣身後,一溜小跑。知縣聽到,那個孫悟空用不甚純正的貓腔調子高唱著:

  "義和拳,神助拳,殺盡洋鬼保中原!義和拳,法力深,槍刀劍我不能侵……"

  知縣出了鎮子就飛跑起來,轎夫們和縣兵們在後邊跑成了一群羊。他們聞到從知縣大人身上散發出來的腥臊爛臭,看到了知縣大人身上的紅黃顏色,想笑不敢笑,想哭哭不出,想問又不敢問,只好跟隨著緊跑。到了馬桑河橋上,知縣縱身躍下去,砸得河水四濺。春生和劉朴齊聲喊叫:

  "大人——!"

  他們以為大人是跳河自殺了,急忙跑到河邊,想下水營救,但看到知縣的腦袋已經從河水中露了出來。四月的天氣寒意未消,河水瓦藍,散著涼氣。知縣在河中把官服脫了下來,放在水中漂洗著,然後把帽子摘下來洗涮。

  洗涮乾淨的知縣在眾人的幫助下,狼狽不堪地爬上來。寒冷使他的身體哆嗦,腰杆子彎曲。他披上春生的褂子,蹬上劉樸的褲子,彎著腰鑽進了轎子。春生把知縣的官服搭在轎子頂上,劉朴把知縣的官帽掛在轎杆上,轎夫們匆忙起轎,縣兵們尾隨在後,一行人就這樣返回縣城。知縣坐在轎子裡想:

  他媽的,多麼像戲裡的一個姦夫!

  三

  德國人扣押了孫眉娘一說,其實是知縣臨時編造出來的謊言,或者是他心中預感到,如果孫丙繼續將人質扣押下去,德國人就會這樣做。他帶著幾個親隨,膠澳總督克羅德也帶著幾個隨從在預先約定的城北三裡河橋頭,等候著孫丙。知縣對克羅德並沒有說交換人質,而是說孫丙已經幡然悔悟,答應把人質歸還。克羅德聽了知縣的話,滿心歡喜,通過翻譯告訴知縣,如果人質能夠順利歸還,他將去袁大人處為知縣請功。知縣苦笑一聲,心中焦慮不安。因為從昨天孫丙的含糊話語中,他預感到那三個德國人凶多吉少。他是心存僥倖而來,因此他根本就沒對任何人提到孫眉娘的事,包括春生和劉樸,他只是吩咐他們,準備了一乘二人小轎,轎子裡放上了一塊石頭。

  太陽已經升起很高,克羅德有些焦急,不時地摸出懷錶觀看,並通過翻譯催問知縣,孫丙是不是在耍什麼花招。知縣對克羅德的催問和疑問含糊其詞,不做正面回答。他心急如焚,但表面上還裝出輕鬆愉快的樣子,對那個尖下巴的翻譯說:

  "請幫我問問克羅德先生,他的眼睛為什麼是綠的?"

  翻譯結結巴巴,不知如何應對。於是知縣就哈哈大笑起來。

  兩隻喜鵲在河邊的一株柳樹上喳喳噪叫,黑白分明的羽毛活動在初綻鵝黃的枝條間,簡直就是一幅畫圖。幾個推車挑擔的百姓從河對面的小路上爬上河堤,還沒走上小橋,就看到了河對面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克羅德和站在四人轎前的知縣。於是他們就慌慌張張地退了回去。

  正午時分,從北邊的土路上,來了一支吹吹打打的隊伍。克羅德急忙把望遠鏡架到眼上,知縣也用手掌遮住耀眼的陽光,努力地張望著。知縣聽到克羅德在他的身旁大聲地喊叫著:

  "錢,沒有,為什麼沒有?"

  知縣接過克羅德遞過來的望遠鏡舉到眼前,遠處的隊伍,突然地撲進了他的眼簾。他看到,孫丙還穿著那套破破爛爛的戲裝,還執著那根棗木棍子,還騎著那匹老馬,臉上迷茫著一種說不清是癡呆還是狡猾的笑容。他的馬前,當然還是那個活猴般的張保,他的馬後,自然還是那個愣頭愣腦的王橫。孫悟空、豬八戒兩大師兄,都騎著馬,跟隨在孫丙的馬後。在他們的馬後,有四個吹鼓手吹著兩支嗩呐兩支喇叭。吹鼓手的後邊,慢吞吞地跟隨著一輛騾子拉著的木輪大車,車上張著席棚。大車的後邊,跟隨著十幾個紅布纏頭、手提刀槍的青年。惟獨沒有德國兵。知縣的心中一陣冰涼,眼前一片迷蒙,儘管這是基本上預見到了的結果,但他的心中還是殘存著一線希望,希望那三個德國人質就在那輛遮著席棚、行走緩慢的騾車上。知縣把望遠鏡還給克羅德,回避開他焦灼的目光。他暗中盤算著那輛騾車的容積,是否能盛得下三個身材高大的德國兵。他想到了兩種結果:一是孫丙給了德國兵很高的禮遇,用騾車將他們送回;二是騾車裡裝著三具血肉模糊的德國死屍。並不迷信天地鬼神的知縣此時竟然也暗暗地禱告起來:天地神靈保佑吧,讓三個德國兵平平安安地從騾車裡走出來。即便走不出來,抬出來也行,只要德國人還有一口氣,事情就還有斡旋餘地,如果抬出來的是三具死屍,那後果如何,知縣不敢往下設想了。那很可能就是一場血戰,是一場可怕的大屠殺,至於個人的升遷,那就不值一提了。

  在知縣浮想聯翩的過程中,孫丙的隊伍漸漸地逼近了橋頭。現在不用望遠鏡知縣也可以清楚地看清孫丙隊伍的細部了。知縣的注意力集中在那輛神秘的騾車上。車子在崎嶇的土路上搖晃著,看起來還有些分量,但似乎並不沉重。高高的鐵箍木輪子緩慢地轉動著,發出嘎嘎吱吱的聲響。隊伍走到橋頭便停住了,吹鼓手也停止了吹奏。孫丙縱馬上了河堤,高聲道白:"俺家乃大宋元帥岳飛是也,對面那番將快快報上名來。"

  知縣高聲道:

  "孫丙,趕快把人質放過來!"

  "你讓那番狗先把俺的女兒放過來。"孫丙說。

  "孫丙,實話告訴你,他們根本就沒抓你的女兒,"知;縣撩開小轎的門簾,說,"這裡面不過是一塊石頭!"

  "俺早就知道你在撒謊,"孫丙笑道,"本帥在縣城裡廣有耳目,你們的一行一動盡在本帥的掌握之中。"

  "如果你不把人質放回來,眉娘的生命就很難保證了!"知縣說。

  "本帥與女兒已經思盡情斷,她是死是活,你就看著辦吧,"孫丙道,"但本帥向以寬大為懷,儘管番狗不仁,但本帥不能不義,本帥已經將三條番狗帶來,現在就放他們回去!"

  孫丙往身後揮了一下手,幾個拳民就從騾車裡拖出了三條麻袋,拖拉著,往小橋上移動。知縣看到,那些麻袋裡似乎有活物在掙扎,並且發出了古怪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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